奎撞見了。吳錫奎怪她打瞌睡偷懶,就給她戴上一副手銬,懲罰她。姐姐給我看她的雙手。她手腕上手銬扣住的地方,皮肉都腐爛了。我心裡憤怒極了,用最惡毒的語言,瘋狂地咒罵吳錫奎。揚言就是告到中央去,也要將他告倒。這時候全村的人都圍攏過來,說這個吳錫奎是個土霸王,動不動就拿手銬扣人,甚至於整死人。地方上都怕他,不知道哪天就整到自己,所以人人自危。我拍著胸脯,向他們保證,這個頭我出定了。接著又惡毒地咒罵吳錫奎。我看見媽媽倚著門哭了。媽媽頭髮全白了,蓬鬆凌亂。她的臉又黑又瘦,顯出衰弱的老態,牙齒掉了好幾顆了。她穿著黑褐色的小格子布衫,衣服和褲子上裰滿補丁,還有一些破洞來不及縫補。她的模樣,比一個乞丐好不了多少。她說我變了,我以前沒有這麼惡毒的,現在變成這樣,她不放心。說著就慢慢癱下去,最後坐在門檻上哭。我回頭看坐在桌子前抹眼淚的姐姐,看見她眼角上都是皺紋。我忽然想:姐姐年齡也不小了,為什麼還不出嫁呢?隨即又想,她就是靠編豬菜藍子換一點錢,和媽媽相依為命的。她如果嫁掉了,只怕媽媽就活不成了。媽媽說我念書花光了家裡的錢,結果沒有一點用。我羞愧難當。我看見房間的地板上被老鼠掘出了許多洞,掘出一堆堆泥土來。床上東一堆西一堆地堆著垃圾,卻沒有蚊帳,沒有被褥,也沒有席子。我猜想,平日裡媽媽可能是撿垃圾去賣,維持生計。我抬頭看,屋頂的木頭被蟲蛀得七零八落,腐朽不堪。很多地方的樑子和瓦片都倒塌了,剩下一個個巨大的窟窿,直對著上面的天空。秦偉說買不到車,就先去學駕駛吧。說著就拉我去找教練。那教練帶著副墨鏡,穿著黃衣服,在一個涼亭裡舞劍。我們好像很相熟的,她就說先帶我們去***遊玩。到***的時候,城門剛剛開啟,人們爭先恐後地湧上樓去。到了樓上,要透過一條用樑子和木板鋪成的懸空的走廊。人越來越多,踩得走廊搖搖欲墜。我看見走廊上鏽跡斑斑的鐵絲快要掙斷了,嚇得連忙跳進城樓裡去。城樓裡到處都是一層一層的架床,堆滿了被子。很多床都坐滿了人,秦偉也早就坐在靠牆的一張床上了。我爬上去,坐在秦偉的旁邊。我忽然感到悶熱無比,於是將身邊的一堆被子掀到床頭去。誰知道被子骯髒無比,發出一股嗆人的惡臭,我差點就嘔吐出來。這時候人聲鼎沸,說有人在城樓裡發現了許多珍寶,正要拿來賣錢。他們清點完畢,說珍貴的手工藝品有二百多件,古青銅器有兩千多件,估計值二百二十多億美元。我想他們可以賺那麼多錢,卻沒有一分錢是我的。再後來的夢境,今天想起來已經十分模糊,甚至一點都不記得了。
醒來的時候,我瞪大眼睛,驚恐不安地看著寂靜的黑暗,彷彿一個垂死的人。很多人都不相信,一個人可以用盡他一生的時間去愛另一個人,我卻深信不疑。六七年的時間,我和秦偉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我每時每刻都出神地盯著他看,卻永遠都看不夠。我就像中了毒,中了邪,中了魔。他也一樣。我們充滿激情的愛戀,無比狂野的性愛,六七年之中從未改變,從未減退。我又想到媽媽,想到姐姐,我沒有絲毫能力去改變他們悲慘的境況。我的淚水潸然而下。人們都說,男人的淚水不會輕易流淌的,可我不是。我不知道,能有多少個夜晚,夢醒之後我不用流淚。那死一般的空虛,孤獨,寂寞,無助,恐懼,絕望,幻滅,我的靈魂,我的精神,我的肉體,無時不刻不承受著不可承受的壓力。甚至在夢裡,命運也不會放過我。除了流淚,我還能夠幹什麼!
那天下午,我決定要離開秦偉了。我要到火車站去買回家的車票。在公共汽車上,我伏在視窗,發呆一般看著外面的車輛,行人,道路,樹木,房屋。我真希望這輛車永遠都不會停下來,一直開下去,直到我死。在車上,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平等的,毫不相干的,誰也不會指責誰,誰也不會迫害誰,誰也不會歧視誰,誰也不會非議誰,大家都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秋毫無犯。而一旦到了地面,大家就結成各種幫派,各種團體,領導,指揮,奴役,服從,壓迫,爭奪,歧視,指責,非議,每一個地方都佈滿陷阱,佈滿絆腳的繩套,佈滿暗箭,流矢,刀光劍影,每一個人都張開白厲厲的牙齒,吃人和被人吃。我不願到任何一個地方停下來。我願意作一隻無腳的鳥,永遠都在飛。飛累了,就在風裡、雲裡睡覺。我一生只願有一次著地,那就是我死的時候。如果我在沒有死的時候就落地,那麼不管是哪裡,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度,任何一個角落,都有白森森血紅紅的牙齒在等著吃我。而且不是痛痛快快地一口吃掉,而是一塊一塊地割著來吃,凌遲處死。我在風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