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新郎將扣肉夾到新娘的碗裡面去。堂屋裡貼著大紅雙喜,龍鳳紅燭燒得很旺,香菸縈繞,人聲鼎沸,燈火輝煌的。這樣的大場合,我又興奮,又好奇,又膽怯。不過我知道,眾人的目光不在我的身上,而是在大姐的身上。晚上,在姐夫家的庭院裡映了一場電影,叫《二女爭夫》,說的是兩姐妹都同時愛上一個男人,最後那男人將兩姐妹都娶了。我看得似懂非懂的,只記得電影裡面的演員穿著極漂亮的衣服,又跳又跑又唱。我知道我是一個重要人物,所以處處都顯出與眾不同來。露天電影是我兒時的歡樂。某一天,學校的門口上張貼一張大紅紙,用彩色粉筆寫著:“今晚上映:××××”,村裡就充滿了過節的氣氛。歡樂,少有的歡樂。這些窮苦而勞累的村民,一場電影就是他們盛大的節日。地裡勞動的村民,太陽一下山就往回趕,早早地吃飯、洗澡,入夜時分就往村中央的曬穀場上趕。靜謐的群山像漆黑的高牆一樣圍著村莊,深藍的夜空中綴滿白銀一般清亮的繁星。住在山裡的村民,
迤邐地翻過山嶺,一把一把明滅閃爍的松火,順著“之”字形的山路,從高高的山腰緩緩下降,叫人疑心是天火飄落人間,這實在是一幅奇異的圖畫。四面山上流下來的松火,在山腳的路口彙集,河水一般流向村中央。父親從來不看電影,他總是坐在他黑著燈的房子裡抽菸,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他將煙筒一吸一吐,菸頭就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像一隻火紅的黑夜的眼睛,似乎在黑暗裡隱藏著駭人的危險。姐姐和哥哥們都各自找朋友去了,我只好跟著母親去。曬穀場上聚滿了全村的人,孩子們追逐奔跑,大聲歡笑,大人們沸沸揚揚地說話,吆喝著,招呼著,歡笑著。不大有人和母親說話。母親找個空位,放下肩頭的板凳,早早就坐下。我看到人們拉起一幅帶黑框的白布,燈光照著,許多黑色的腦袋在白布上晃動。有人就舉起手來,在白布上投一個巨大的黑手掌。放映機的旁邊,掛著一盞極耀眼的汽燈,耀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燈下的人一片雪白,連五官都分不清了。放映機上兩個輪子,一高一低,一前一後,輪子後面,強烈的白光射出來。喇叭裡播放著歡快的歌曲,與正好烘托著這歡樂的氣氛。我很想擠到放映機旁邊去看個研究,可母親從來都不允許。我也想和孩子們滿場奔跑,母親更不允許。我從來都只能乖乖地坐在她的身邊。放映員是鄰村的,不但會放電影,還會開拖拉機,是鄉里的名人。他是我童年的偶像。我覺得他無所不能,是比我們更高階的人。那些勇敢的男孩,給他打打下手,遞片子,提箱子,遞茶遞水什麼的,他就對他們說,明天去別村放映,也帶著他們去。那些男孩立即驕傲起來,在學校裡趾高氣揚地走路,逢人就說,改天要當放映員了。我十分羨慕,也十分惱怒。我覺得母親不讓我靠近放映員,我就註定永遠也當不了放映員了。放映員在喇叭裡喊道:“喂喂
,大家坐好,
不要說話,下面開始放影!”人群立即坐下,沸騰的聲音壓了下去,曬場上鴉雀無聲。我緊張地等待。這時白布上出現各種顏色,閃爍一片雪花,出現一顆閃閃發亮的大紅五角星,喇叭裡面播出音樂來。然後就是白色的字,就放映。
這是我最期待的時刻,因為大家都坐下了,靜靜地看電影。我就覺得大家都平等了。沒有人奔跑,沒有人交談,沒有人歡笑,我就不再羨慕別人,不再覺得我和母親低人一等了。
我究竟和母親看過多少場電影,如今當然記不清楚了。其實我什麼都看不懂,就是覺得好看,好玩。而且坐在一村人中間,我覺得我不再是孤獨的,而是安全的,溫暖的,受保護的。黑暗裡不再伺候著危險恐怖的東西,不再伺候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惡夢。我看到一半就會睡著。母親將我抱在懷中,用一件衣服蓋住我的頭和身體,散場後再將我揹回家去。她走過小木橋的時候,一隻手托住趴在後背的我,一隻手扶住肩膀上的板凳,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摸索。我心都提到嗓子眼裡,擔心她一腳踩空,我們就會摔到深深的山澗裡去了。我搜尋我的頭腦,如今記得起來的,只有電影裡的三個形象。一個叫作“草上飛”,奔跑得非常迅速;一個女特務,她的皮包裡總藏著幾條毒蛇,而她殺人的手段也特別歹毒兇殘;還有一個農村的老婦女,穿著極襤褸的衣服,包著一條白頭巾,挎著一籃雞蛋上城裡去找她的兒子。她的兒媳婦十分厭惡她,她最後默默地收拾衣服,挎著一個空籃子離開。她走下一段陰暗的樓梯,轉過身,一個聲音說:“農村的婦女,回到農村去。”我看見母親的淚水“嘩嘩”地流下來,還聽到她抽泣的聲音。還有一次是映戰爭片,仗打得很激烈。散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