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不時掀開簾子窺視周遭,可眼中所見只是全然的陌生。他知道在自己車前車後伴隨的,是一同前往長安的自己的宗族中人。他們自鄴城出發,一路輾轉顛簸,來到此地。
他也知道那一刻,在一場屈辱的戰敗之後,自己的家國業已覆亡,從此神州大陸上不再有“燕國”這個字眼。
可是他卻無法料見,前方等待著他的會是什麼。
軟禁,發配,或者是處死?
他在屈辱中想遍了任何所能想到的可能,以為自己已然能夠不懼任何結果,不料卻唯獨漏掉了一條。
禁臠。
那時的他幾曾料到,命途為自己安排的,竟是會這般結果?
“衝兒?”韓延見慕容衝握住韁繩的五指似是陡然用力,用力到指節已然微微發白,不由得一挑眉,低喚一聲。
慕容衝回過神來,猛然鬆了手,不動聲色地緩和了面色。這才發現,長街已然走到了盡頭。
可是抬起頭,卻驀地發現,自己面前是一大片桐竹。
梧桐枝葉已然參天,夏末秋初之際,雲葉微黃,卻已然有覆壓天地的茂然之勢。而一側的翠竹青碧,筆直挺立,暖風一吹,那枝葉便窸窣作響。
彼伏的枝葉交錯聲響在耳側,在風中撲面而來,幾成轟鳴之勢。
慕容衝怔住。
下一刻,他一把掙脫韓延的掌控,忽然一提馬韁,立於長街的盡頭,轉身回望。
然而此時此刻他才發現,長街兩側,房屋前後,竟俱是枝葉繁茂的桐竹。這十里阿房城,竟無處不是這桐竹!
一瞬間,時空顛倒,不辨虛實。
——衝兒極是喜愛這梧桐?只可惜未至秋日,景色稍遜色了幾分。
——人言‘鳳凰非梧桐不棲’,陛下良苦用心,自是心懷感念。
——衝兒可知這梧桐的典故麼?傳言,這梧桐乃是一對雌雄之樹。梧為雄樹,桐為雌樹。二樹同長同老,同生同死,生生世世如此,不離不分。倒頗為有趣。
——我與陛下,又何嘗不是如此?
——哦?
——不問來世,‘同長同老,同生同死,不離不分’…… 我與陛下,此生莫不是如此麼?
——慕容衝,你今日的話,孤可是記住了。
……
“衝兒,你……”韓延見他神色忽地有異,不由得跟隨上前,輕聲試探道。
慕容衝突然回過神來,發現雖同是桐竹,而自己此刻身處的,卻實是這十里的阿房。他怔怔地看著前方,心口如同壓著千斤巨石一般,壓抑到無從呼吸。
忽地鬆開緊握韁繩的手,翻身下馬,快步奔向最近的一戶人家。一劍劈開了門,便大步地走了進去。
韓延見狀,帶著身後貼身的將士快步跟上,然而進屋之際,卻見慕容衝死死提著一個男子的衣襟,那男子樣貌文弱,面色蒼白,此時正顫抖地說著什麼。
“再說一次,”慕容衝聞言,卻又將人提起了幾分,盯著對方的雙眼,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道,“你再說一次,這桐竹是何時,又是為何而種在此處的?”
韓延立在一旁,只見他眼中突然迸發出懾人的寒意,可口中的話音卻在顫抖。
“具、具體緣由我並不清楚,只知城中有童謠歌曰‘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陛下聽聞,便下令……下令植桐竹十萬於此,以、以招鳳凰……”
“何時?”
“許、許是永興十七年春,彼時我正逢科舉,故……”那男子斷續道,然而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因為慕容衝已忽地拔劍,刺穿了他的胸口。男子面色驟然僵硬,嘴角滲出一絲鮮血之後,砰然倒地。
歸劍入鞘,慕容衝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子,看著地上倒在血泊中的人。
永興十七年春,便是自己離開長安後的第二年。而那桐竹,卻已不再僅存於御鳳宮的一方小院了。
同長同老,同生同死,不離不分……苻堅,原來你當真不曾忘記。
十里阿房,桐竹遍野。你既深信那童謠,我便如傳言一般,返還長安,與你重逢如何?
只是我慕容衝此生,卻已不需任何人相伴了。
忽然大笑出聲來,轉身朝外走去。然而走出幾步,卻又忽然頓住。
“讓他們進城。”驀然收了笑意,卻並未回身,只是看著門外,對身後的韓延一字一句道,“傳令下去,十日後,進攻長安。”說外也不待對方答覆,便頭也不回地徑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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