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靈蘭見自己躺在他掌心那隻手,亦是手瘦骨嶙峋面板乾澀,心中輕嘆一聲,笑道:“你即回來了,便幫幫忙,拿我的妝奩來。”薛崇簡不知是痛是喜,此刻只覺眼前人脆得如薄薄的一片琉璃,不敢稍有違拗她,便將她的妝臺案子抬起,放在榻上。她臥病之後便不曾梳妝,妝奩上已是厚厚一層塵土,薛崇簡只得先擦拭乾淨,武靈蘭心想,這玉鏡臺上的塵埃,便如人心的痴想一般,不到玉碎珠沉的那一刻,無論怎樣拂拭,都不得乾淨吧。
武靈蘭坐不起身,笑道:“再勞你充一陣兒鏡臺。”他們初成婚那陣兒,薛崇簡有時惹得她生氣,要哄她時,便捧著鏡子跪在她妝床上充鏡臺。他此時此地再聞此言,只覺一顆心囫圇被人挖了去,默默捧著鏡臺,跪在她身邊。武靈蘭多日不照鏡,只見鏡中人已形銷骨立,兩塊顴骨凸出,倒是額上那一處傷疤越發明顯。
瓔珞為武靈蘭撲粉上妝,描眉畫鵝黃,武靈蘭朦朧中又有些昏沉,低聲問薛崇簡:“約黃能效月,裁金巧作星……這是誰寫得?我怎麼都不記得了。”薛崇簡此時心中亦痛得一片混沌,整理半晌,方緩緩道:“是蕭綱的美女篇,佳麗盡關情,風流最有名。約黃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勝玉靚,衫薄擬蟬輕。密態隨羞臉,嬌歌逐軟聲。朱顏半已醉,微笑隱香屏。”武靈微微一笑,她此刻勻了胭脂,這一笑間便如雲霞飛面,無限綺麗,竟如那日隔著火光看她。她低聲問:“我現在,是這個樣子麼?”薛崇簡哽咽得說不出話,唯有重重點頭。
武靈蘭低聲道:“最後一層,是花子。”瓔珞依言抽出最後一層抽屜,見有一隻小小的金筐寶鈿珍珠裝鎏金函,只胡桃大小,表面卻用金粟寶石珍珠圍繞出花瓣模樣。她開啟一看,內裡是一疊用翠羽金箔製成、薄如蟬翼的花鈿。武靈蘭低聲道:“好些年前的了,也不知道魚膠還能不能用。”薛崇簡放下鏡臺,將金盒拿過,拈出一片,湊到口邊用舌尖去潤那花鈿的背面,他緊咬的牙關一鬆開,才覺淚水淌入口中,滿口的鹹澀,他便用這熱淚融了魚膠,輕輕貼在武靈蘭兩頰及額頭傷疤處。
武靈蘭的手臂動了動,想去幫他擦拭淚痕,卻終究無力,只是笑道:“下輩子,你碰到額上有疤痕的女子,千萬要躲開。”薛崇簡將武靈蘭抱入懷中,哽咽道:“我求你了,別走,我只剩下你了!”武靈蘭淡笑道:“容我自私一回,咱們兩人,終有一個要送另一個走,我沒有力氣看你走,就把這辛苦,留給你了。你說過,我是你的妻子,我死後,你一定要將我送回長安去,葬入你薛家祖墳。別哭,別哭啊,你哭了就不俊俏了。我看見你,在牆頭上對我笑,朝顏開得五顏六色,那麼好看……”她的聲音逐漸底了下去,頰邊的花子微微閃動金光,便如美人仍在微笑一般。
蒲州別駕薛崇簡的妻子病故,因並不在蒲州下葬,便將靈柩安置在普救寺存放,等待皇帝批覆,便可扶靈入京。薛崇簡也住進寺廟守靈,他每次來此地,都是哀悼親人,只覺這名字取的甚是揶揄,普救普救,又究竟救得幾人。
那日晚間,老僕施淳佝僂著背踽踽地走進來,堂上只有一盞燭還亮著,蠟淚將青銅的蠟杵層層包裹,薛崇簡就趺坐在一張竹蓆上,陰影裡的雙眸似是閉合。施淳心中刺刺一痛,跪下低聲喚道:“郎君!”
冥思中的薛崇簡不過睜開眼睛,卻未答話,施淳低頭把一個食盒放下,擺弄著些菜碟湯餅,嘟囔道:“他們這裡的齋飯也沒有草菇,也沒有蔥花,清湯寡水的,老奴下山去買了一回,那些和尚還不許用蔥——糾纏了些時候,郎君可餓了麼?”
薛崇簡幾日來都未曾覺得飢餓,不過是飯菜送來略動幾口,無人送時也想不起。他仔細打量著施淳,到蒲州後這老人愈發瘦了,盡日大起大落地勞碌,更顯衰態。他臉上的肌膚鬆弛皺墜,條條深黑的皺紋如同刀刻,領子上露出嶙峋的鎖骨,尖銳的骨節似乎有刺破肌膚的危險。他低頭時,露出後頸一條醜陋的疤痕,如同蚯蚓一般鑽入青衣之中。薛崇簡忽然心念一動,想起往事,伸出手去撫摸了一下。
施淳受驚地往後閃了一閃,溫善惶惑地望著自己的主家郎,驚道:“郎君!”
薛崇簡道:“這條疤還是我用馬鞭抽得吧?這許多年都沒長好?你不曾敷藥調治麼?”施淳窘迫地咧咧嘴,摸著後頸笑道:“老奴這身賤皮肉,哪裡有那般金貴。”薛崇簡歉然道:“那次是我心情不好,總該給你賠個不是。花奴自幼頑劣,你多擔待吧。”施淳忙擺手道:“郎君說哪裡話,老奴,老奴都知道的……”他小心地覷了薛崇簡一眼,大概是不慣和主家郎離得這樣近說話,又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