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賜的福酒,由著定襄王繼續在耳邊說著話,仍是一動不動。
竊竊的私語,已經到了入耳的程度。
若是能夠代替,真寧願此刻,是自己衝上去——
“莫急!”
猛不防張之庭拉住手腕,低低道,等著!
才回頭,他的身影迅速穿過人群,西邊的涼棚捲簾一扇揚起,又迅疾飛下。再一分,絃聲甫起,不用側耳凝神,幾音過處,雀鳥無聲,噪雜平抑——
如泉水叮咚,擲地清脆,拋騰悠揚,如花香遠溢,桃菊沁人,梅蘭抒懷。
切切依依、徐徐款款。
一曲七絃極簡的《弄春》開篇清晰明豔,流瀉直衝耳簾。
舉目環場,賓客或坐或站,就著那個當時的動作,再無一絲喧囂。
妙而靈動的樂音一經驟起便再不停歇,如高山暮靄、大河流水,行過淌過,沒有留下片刻的停滯,若神劍斬空、閃電劈過,一擊傲然劃開閶闔下幾是因為感動而顫抖著的空氣,奔著湧著灌入耳,澆入心——
《蝶歡》,《楊柳枝上》,《沉魚》,
《七月七》,《洛神曲》,《淮歌》,
《桂宮秋月》,《遊渡》,《鳳求凰》……
北歌顯豪邁,南歌蕩迴腸。
每一支都不是全曲。卻被人以極其巧妙的手法,擷取了其間的□,不帶纖毫突兀的銜接在一起,重重疊疊,密密實實,弦起弦落、翻覆不休。
仿似不在人間。
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後來,以我的造化,已經完全聽不出原曲或是新創,只是陡然心中壓抑無波的深處,似乎被人“譁”的扒開了一個大口子,一瞬間,百般情感怦然爆發,如潮水般、激盪澎湃的衝向那一個狹窄的小口,幾個起伏之間,就洶湧不能自已。
就這麼站著,徒勞的掙扎幾下繳械投降。
而一旦放任,懸在呼吸不及、清明失卻邊緣的神智,再待看那一院桃梅花飛花落的繽紛,暗香入鼻,天籟入耳,一時恍惚,便隨心忘了時間,忘了煩憂,忘盡了惱人的現實與過往。
時至今日……才真正領教了樂卿公子十指之下,蘊藏著怎樣一個繁花似錦,春風沉醉的世界。
看不見那攤開的十指在七道弦上飛舞的身影,卻是被歌裡調裡飽蘸了濃蜜的粘絲,拉緊人的心。於是任他拂手翻手間,將世間的種種美好盡相展現在眼前,又將所有的甜蜜,一併打翻鋪陳,溶灑在觸手可及的咫尺。
其實平直,其實樸質。
其實不過訴不進深閨的心事,看不穿牆下的守望,情人間俯首的呢喃,夫妻間相濡以沫的陪伴……
曲高曲低,說多說少,是情之一字,古今雷重。
相逢相思憂,
花前月下流,
兩心繾綣好,
不止不方休。
……
如泣如訴,纏綿悱惻。
我想我是痴了,醉了。
琴聲縈繞,音音入耳,聽見的,卻分明是古井無波的深水,怦然而起的躍動,久旱成焦的旱地,酣暢淋漓的霖落。
卻是心甘情願。
卻是甘之如飴。
為著那樂音中的禮讚,為著那種嚮往,為了那種希冀。
世人之奇蹟耳,再無他處……
漫漫長路兮,願將上下尋覓,求得一人攜手相擁,用彼此的溫度,排遣隻身為人的千古寂寞……悲歡歷盡,沒世不渝!
人間情在春不老——
兩心相印海生潮!
捨棄如此美景,捨棄如此悅事,仙佛世外……亦有悔乎?
我淚流滿面。
恍惚而崇敬的看著那不遠處的涼棚,簾子後面的彈琴人,定是眼睛低低的垂下,嘴角輕輕的抿著,冷漠中,透著彈琴時才有的專注和暖意。
舉步不覺,已經是向著聲音裡行進。
因著有絆停腳在幾人身後,正一個曲調的暫歇,入了一絲的清明。心裡隱約的知道,此時不是追尋歌聲的時候,艱難頓首,回頭去看,半盞茶的定神,方見著練武場三兩成群的原先,已經不復存在。
俯仰惘然,凝神沉思,老淚縱橫……是那些各樣平時絕不會有的失態瞭然畢現,卻也麻木無心,不願多加顧及。
遲鈍的四顧,半晌,才從未遠的琴聲縈繞裡,再拉回幾分失卻的魂魄。茫茫人群中,循著原位尋到中間的影子,那正紅了一雙虎目,對著面前低首的丫頭喃喃。
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