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句寒暄後,我問他。
“嗯?”
張之庭對突然的問題有些不解,稍後吶吶應了聲。
那就好。
時辰不早了。天色一旦擦黑,平日雍容華貴的宮殿,就會在夜幕裡顯出另一番不為人知的猙獰模樣,不適合潔淨的人心。我想了又想,還是迅速提到了這行的重點,“陳大人年事已高,你既已與他相解,就多盡些為人子侄的孝道,沒什麼事別在這裡盤桓,早點回家。”
他皺起了兩道平和的羅漢眉。
“這是在趕我回去嗎?”
“胡說什麼……”我忍不住嘆了聲,“陳大人是我心中所仰,卻不如你有這個福分,還不回去勤勉伺候著。”
那兩道羅漢眉皺得更深了,但是旋即隨著主人的自制,慢慢、堅定的撫平了摺痕。“我知你怨我突然做官。可是當日,你不是也沒有和我說一聲嗎?”
被這雙清澈堅定的眼睛盯著,讓人隱匿的心虛無處遁形。樂府老院裡樹影婆娑,輕風陣陣,我用力挺直的脊背上,漸漸卻升起汗珠。
“小鵲,我有我的打算。”
張之庭伸手牽住我的手捏了捏,像是要加強自己的語氣,使我相信。忽而又笑起來,“不過哪一日你想掛冠離去,知會一聲,我不定有意在此久留。”
胸中某處,鈍鈍的痛起來。
他用了玩笑的口氣,卻說得極認真。可是……
今時,已經不同往日。我已不再想著脫身,不再想著離去。荊棘芒叢,如今也甘願停留。天高水遠,日出黃昏……牽絆的人就在這宏偉華麗又蒼涼寂寞的宮闕里,那些經年的理想和追求,一夜間,彷彿遇見晨光的黑沉,無聲無息的遠去了。
不曾留戀。
手腕傳來些許痛楚,我任張之庭握了一會兒,笑著同他告辭。
回程的步履極快,仿不似一個大病初癒的人。可是即使這樣,也甩不掉他人一步不落的跟隨。
穿過玉液池的九曲迴廊時,蒙恆淡漠的聲音入了耳中。
“大人好不細心。”
是了,以此人的功力,區區五步的距離,有什麼能逃過他耳朵。“若有需要,蒙恆可派人暗中護衛張、陳大人。”
出了迴廊恰是一個十字路口,我左右辨了方向,向寢宮而走。
“不必了。蘇鵲沒有其它意思。”
夜幕已經漸漸落下,東方的天際上,出現一輪皎潔的半圓,散著冷漠的銀光。“宮中如是多事之秋,能趁早歸家的,無須在此殃及。”
身後人忽然停了腳步。
傳來的聲音因為距離的突然拉大聽來有些隔遠,卻還是鄭重清晰,“蘇大人,蒙恆感謝您留在陛下身邊。”
……謝什麼呢。
我未曾停步,卻忍不住掛了笑。
你哪知道我到底是怎樣人。你哪知道,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來到你忠心守護的陛下身邊,才留在你衷心崇敬的陛下身邊。在今天,在今天以前和今天往後……到底是包裹他的絲絨,還是刺痛他的利劍……你哪裡知道?
霍然推開重華宮偏殿的門。
裡面兩個宮娥,正和當值的公公交談。
皇帝每逢初一和十五須攜皇后到太后的寢宮問早安,而其餘日的晚膳前,長泰宮和中宮則會遣人來皇帝的寢宮問皇帝身體安康、膳食用度、寢事妥善。
宮娥和公公停止了交談,紛紛向我行禮,得到免禮的允准後,規矩退到一邊,等著有無吩咐。
並非宮殿的主人,卻擁有堪比主人的權威。
“嬤嬤們又來問詢陛下安泰嗎?”
“是的,蘇大人。”
“不打擾你們,繼續吧。”
我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下人奉上的熱茶。聽著今日值事的公公,開啟鑲金的簿記,說起千篇一律的話。
何時用膳。何時沐浴。何時就寢。練了多久武,更了幾次衣,見了多少些人,用了哪種果點,乃至,解了幾次手……鉅細靡遺。
聽多了幾回,仍然不免浮起慨嘆,皇帝高不可攀的身份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毫無自由可言。我不禁為史上所有登上這個寶座的人唏噓,可是,卻不包括景元覺。
千來文字,過半虛假。老練的宮人在面不改色的照本陳述,我卻不能將情緒盡藏。尤其是聽到昨夜幸了哪一殿的宮妃要掖庭責事及時發下賞賜云云時,更是彎起了嘴角。
賭一千金,昨夜他就在此間。
正直嚴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