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後宮之主,這三宮六院之中,號令一出,莫不遵從。
重華殿跟來的幾十衛士也只能止步於此,眼睜睜看著一炷香前還是他們看管的籠中之鳥,跟著年長的嬤嬤款步排行。
我的目光掃過腳邊每一塊方磚,心頭帶著一點惋悵,又有一點了完。
前面內官嬤嬤的腳步頓住,探手挑亮每人手上提著的宮燈,才緩緩又起步。似乎是特意等我,好叫我將此地看個分明。
穿過陰暗無人的正殿,依舊是西花廳。
重華殿侍衛的影子再也看不見。內官嬤嬤遣散了隨行宮娥,又帶著往裡走了幾步。早已到傳膳時分,廳裡卻是燈火不盛,靜無人聲。
廳廊下嬤嬤忽然止步,一口吹熄了燈。迴轉頭來道,“少爺,老奴帶你後門出去,換件衣服趁夜出宮。”
我心知這忠心的老人必是誤會了。
接連在東閣視窗上望了她三天,她以為我身陷囹圄,求她幫我脫身。明王的禍事近日朝裡說法紛紜,關於我的部分,更不知傳入宮中變成了什麼模糊的摸樣,難怪她替我擔心。
“嬤嬤,”我把手搭在她提燈冰涼的手背上,“不要急。”
她聽了這話,額上更沁出汗來,跺了一腳,似乎我是不知險惡的小兒。也就為了這個幾面之緣的小兒,她冒了假傳懿旨的風險——如此大恩,也不知何時能報了。
“嬤嬤,”我打斷她要脫口的話,把從懷裡掏出的石頭,牢牢按在她掌中,“只求你將這塊玉石送入,說是故人求見……倒時恁誰,再奈何不了蘇鵲。”
管嬤嬤尚自猶疑。
半晌,我只得催促,“明王之亂,蘇鵲深受牽扯,因而久囚宮中。此刻稟報皇上的人怕是已經到大殿,再拖上一刻,蘇鵲只恐身首異處,再不能孝敬嬤嬤了……”
老人受此駭嚇,立時進了廳中。
此刻西邊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也消失在天際,美麗的赤色雲霞剎那黯淡,整個天幕,也罩上了一層灰濛濛的沉暈。
西花廳內隨之調亮燈燭,忽而聽得“嗙當”一聲瓷器碎裂的輕響,不一時裡面便傳來女子壓抑又急切的輕喝,“叫他速速進來!快!”
依舊是幔帳輕搖,依舊是檀煙緩繞。
依舊是翡翠作屏,錦繡鋪榻,那位端莊秀美的繁裝婦人卻捧著雙手站在榻前,整個人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殘葉。
看著我進來,她的目光膠著在我的臉上。面上又是驚懼,又是欣喜。到了近前,起初眼眶裡顫動不休的眸子,又竭力恢復一絲鎮定。
進來前已將扇子別在腰上,此刻空無累贅,我便將雙手拇指相扣、餘指成排,交疊身前再貼於額際,挺胸、抬頭、折腰拜下,行一個平地叩首大禮。
寬袖窄腰的禮袍便在這一開一闔的大動作中,抖開雲行,收回水流,散發出它特有的風雅韻趣。
面前的裙襬再度抖動起來。連帶著它主人的聲音都捎了恍惚。“素娥,你出去。沒有哀家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
……
嬤嬤憂心重重,一步三回頭。
待她離開,未得平身我便站起身,撣去膝上灰漬,拂過袖裡塵埃。太后娘娘一直望著,似乎這個姿態就耗費了她太多的力氣,顧不上責難來人放肆失儀。
“難怪……難怪……難怪……”
她口中喃喃唸叨,一會搖頭,一會又點頭。
行了兩步,抬起手似乎要碰一碰我的臉,隔了一寸霎時驚醒過來,又急退回去,神情迷茫的站著。口中自言自語,“恍然如生,恍然如生啊……”
她這顫巍巍的一站,背後鑲金鎏玉屏風全露出來。整塊翡翠上龍飛鳳舞、金彩飛揚的幾行大字,依舊分明。
雨潺按鏡憑欄,憶江南,猶記初時、深院見皆難。
淡紅袖、疏相守,守明盤。如是朝顏、一照兩孑然。
若要公允評判,我會可憐那寫詞刻屏的帝王。
看來是追憶和先帝兩人江南相遇的情景,卻不知他可曾記得,在他之前,更有一人相約成婚,又隔著重重深閨,難能一見。看來是幽怨先帝薄情使人獨守白頭的思念,卻不知他可曾知曉,一別故里十載,所思另有其人。
《相見歡》,相見何許歡。
“你……為什麼來?”
太后面上如罩寒霜,退後一步,腿捱到了軟榻,索性捧著那塊玉石沿邊坐下,身子癱軟在扶手一側,“八年,八年了……才來,才來報復哀家,呵……呵呵呵……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