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供宮廷使用的藥湯呈現出一種米汁似的乳色,為著某些娘娘們奢侈的喜好,用了各種名貴的香料,堪堪浮滿木桶的表層水面,少許靠近,就是陣陣撲鼻的凝香。
其實就算此刻有人走近,也只能見著一桶的花草,和一顆冒出的人頭。而真正結了厚痂能下水的日子就在幾天,我還是一入了溫湯,就覺著肢體是久違的舒暢,那種渾身空隙通泰的感覺,就如同此刻胸腔裡莫名的滿漲,引人沉醉。
淅瀝嘩啦的一通水聲響過後,隔間又歸於平靜,屏風後的白影負手站了一會,腳步漸漸踱遠。
我聽見他在屋裡走動和翻書的聲音。
過得一刻,不知無聊中看到了什麼東西,那頭忽然傳來景元覺爽朗的笑聲。“蘇鵲,你在看這本太宗實錄?這可是外間沒有的孤本。”
“哦。”
我應了一聲,不覺有什麼好笑。都是他送來的書,沒事翻翻解悶,也沒有盡看,應當也沒什麼奇特。
幾下翻頁的聲響。
“瞧這一段。”
腳步漸漸走近,聽見他在那廂朗讀,“……隆晟九年,淮地殘匪作亂,定國公齊炎受旨,領征討大元帥,不日即將出徵。武德帝在宮中設宴,為國公餞行。”
沒看到那裡過。
這是一本用詞嚴謹考究的紀事,無甚閱讀的樂趣,讀了兩頁也就放在一邊。我從水裡往上爬了爬,朝屏風外邊疑惑的扭頭。
“這段怎的?”
景元覺未答,站在屏風外又笑了一回,才繼續往下念:
“席中君臣融洽,酒至半酣,帝嘆道:‘定國公戎馬半生,為朕出生入死,若再得今番功勞,景宏封無可封,不知何以為報。’公怔悵片刻,起身伏地,言道:‘炎得遇吾皇,一生心願已了,只求效死,不求聞達’……”
說得多好,齊國公其人,真忠義英雄也。
正悠然神往,說話間景元覺的腦袋轉過屏風,那一張眉目英挺的臉龐,現下盡是促狹的笑意,“蘇鵲,還記得當初從北邑回來時,和你聊過的典故?”
他瞥了我一眼,迅速的又縮頭回去。
卻駭得我整個人落回水裡,只露兩隻眼睛在外。
“咳!”
景元覺在屏風後故作嚴肅的清了嗓子,繼續讀書。
“……帝良久不語。乃屏退左右,下龍塌,親扶公起身,恭退一步,屈膝笑曰:‘將軍遠征,宏不能隨,自當日夜焚香祝禱,祈君凱旋。他日將軍得勝還朝,宏必掃娥眉,沐紅妝,著嫁衣,十里相迎,一睹將軍神勇丰姿。’國公大震,當即汗如雨下,口不能言。帝神色不變,執公手,攜公同坐,乃命起居史官退下……”
我一口氣嗆在浴湯裡。
“咳咳咳——”
該死的、該死的景元覺。
混賬的起居值人!
沒撲騰好進了湯裡,眼睛裡、鼻孔裡、耳朵裡都灌了水,轟隆隆直響。正在心裡急慌,好叫給人一把拎了起來,整個一個溼淋淋鼻涕眼淚橫流,逮著他袖管一通亂抹。
滿耳是來人爽快的笑聲,雷鳴般震動,“我一向佩服太宗那般有作為又真情性的皇帝,蘇鵲,你看我比之若何?”
不要臉啊,差得那麼遠……
我終於睜開了眼睛,淚汪汪的瞪著他,“不是不過來嗎!”
“怕你淹死在桶裡。”景元覺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細縫,把我的頭髮往後面歸了歸,順道在臉頰上捏了一下,“老人家的典故那麼引人入勝,嗯?”
有些人,就是給點顏色就蹬鼻子上臉的那種。而且,那一句老話真是萬分的準,果然,是有其祖必有其孫。
我感慨萬千,真小人非君子共語之!但……
並不至於和燕窩粥出氣。
尊貴的陛下和寄居的客人衣衫不整、心平氣和的抵頭在一間榻上喝小粥的景象,肯定是不多見。一個人喝,一個人只負責端盞遞勺餵食的場面,肯定更加稀罕。所以當景元覺不減瀟灑的把空碗遞出去的時候,我看見劉玉一邊兇光畢露的小眼,也能夠發自內心的,原諒他。
大總管最後憤恨難言的橫了我一眼,沒再等邊上人下一句吩咐,收了碗筷就朝後小跑著無影無蹤。
屋裡再無別人了。
有人在的時候,不會覺得。有事做的時候,也不會顧上。可當這兩者都不存在的時候,一味的寂靜,就會變得有些難忍。
我瞅著自己膝上的衣料欣賞很久,也沒有一絲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