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水流被衝下山去丈許,抱住路邊的樹木才得以勉強穩住下滑的身體。
下山的路,他東倒西歪連滾帶爬,狼狽得好似一個敗落的逃兵。
他承認他敗了,他不想再鬥下去了,他此刻只想要那人安然無恙的待在他身邊。
半片山完全塌了,後山變了個形狀,被落石和爛泥掩蓋成一座巨大的墳丘。樹木被自山腰處衝下的泥石流連根帶起,犬牙交錯東倒西歪,像一頭巨獸的殘骸。四野一片荒寂,只有無邊無際籠罩下來的雨幕,和不斷呼嘯的狂風。
石誠不知道為什麼能記得那麼精確,但他就是知道:他的小屋此刻就被壓在墳丘下面。
那他呢?
他安慰自己,或許他早就察覺到危險,先行離開避難了,或許他跟災民們一起,集中去哪裡避難了。但是,他為什麼不來找他?哪怕只是來露個面也好,讓他放心。
是啊,不是你叫他放過你的麼?不是你叫他不要再跟著你的麼?不是你說再也不想見到他了麼?你這個總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口是心非的跳樑小醜,簡直可笑之至!
什麼離開他就是為他好、什麼跟著他只會成為他的拖累、什麼你是他的劫,全都是你自欺欺人的藉口!你親手將他推入彷徨痛苦的深淵,到頭來還以一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的模樣,偽善的對自己說: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你根本就是一個自卑自私齷齪殘忍的劊子手!
石誠拋開柺杖,拖著一條腿,手腳並用爬上那座高高隆起的墳。
他用雙手挖開一道又一道縫隙,在岩石和樹幹之間掏出可憐的一點爛泥。岩石的稜角劃破掌心,粗糙的樹幹割開皮肉,石誠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知道瘋了一般用手刨挖著那座彷彿吞噬了他整個生命的巨大的墳。
天已經黑透了,元清河提著一包藥材,一步一個坑的往回趕。
早晨他趁著雨小的時候去了最近的鎮子抓藥,發現好幾戶人家的屋頂被大風掀了,鎮上已經淹了水,鎮民們全都收拾了家中的衣物細軟往山上白雲寺去避難。
他趁亂逮住了鎮上藥材鋪子的小夥計,將他強行綁回了藥材鋪子,按著他的指示抓了幾味藥才放了人。只是藥材鋪子也淹了水,他不知道這些稍微受潮的藥材還有沒有效果。
這個活血止痛的藥方是曲先生臨走時留下的,每當這種颳風下雨的天氣,石誠那條平日毫無用處的右腿就復活了,像個作祟的內鬼,能將他折磨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雖然那人要強,臉上並不會表現出來,但從那樣慘白的臉色,呆滯的神情,以及比平時慢了一拍的動作,他都能看出那人承受著怎樣的痛楚。
他把藥材用油紙包好,掛在脖子上,撐著一把傘趟水往回趕,卻不想遇上了菜農莫老漢一家子。莫老漢平日負責供應白雲寺的米麵糧油,如今鎮子遭了災,眼下連年戰亂,指望政府的賑濟恐怕是不可能的。集中在白雲寺的百多號人的口糧的運送工作,全都落在莫老漢肩上。莫老漢也算是天平山上的挑夫之一,與他有過幾面之緣,雖說並不算熟絡,但總是同行。遇上他的時候,莫老漢正帶著鎮上幾個年輕的後生將從大水中搶救回來的幾十包糧食往山上背,他自然是不能袖手旁觀,捋起袖子上前幫了他們一把。這一耽擱,天色就黑下來,雨卻越下越急。
他珍而重之的捧著藥趕回家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家沒了。
後山這一帶,日照不足,冬季冷風呼嘯,除去附近幾個獵戶,在這裡建了臨時落腳的小屋,此外就沒有什麼人住了。所以後山塌了,獵戶們遷到白雲寺避難,自然是沒人來通知他。
從山上被雨水沖塌下來的泥土巖塊樹木的混合物將他的房子壓在下面,形成一個犬牙交錯的巨大土丘,聳立在黑魆魆的冷雨中。
他嘆了口氣,沒辦法了,眼下也只有投奔白雲寺,起碼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至於在這淋上一夜的雨。
閃電劃破夜空,將土丘頂端一個黑影的輪廓清晰的描繪出來,儘管只有那麼短暫的一瞬,他卻像被閃電劈中,呆立在那裡。
土丘頂端坐著個僧侶,以雙臂抱膝的姿勢,蜷縮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坐成了一尊佛,任冷風冷雨劈頭蓋臉的將他淋透,對周遭的一切渾然無覺。
名字,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記得他的名字?如果可以,石誠寧願成為一座墓碑,銘刻上那個名字,屹立在墳頭,在風雨侵蝕中永垂不朽。
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離別,就是那份深藏的愛戀還未能說出口。
失去了,以後再也沒有什麼能牽動他的凡心,擾亂他的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