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朝外望去,只見煙雨迷濛,水天相連,禁不住心中旋出一派春愁,萬種悲思。
一路上,他細想從前,先想那林黛玉,情濃意釅,如醉如痴;都說那黛玉是神仙,他此時倒半信半疑起來,若說是神仙,何以有那麼多的人間嬌嗔、凡俗糾纏?又想那史湘雲,耳邊如有那脆亮笛音,那笛音轉瞬卻又轉成洞簫哀鳴,海棠葩吐丹砂,芍藥落紅成陣,孤鶩追霞,仙鶴衝月,如此生靈,竟遭荼毒,難道從此永隔,竟不知所終?再想起薛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他未負我我負他,如今靈柩不知尚存否?更有岳母與妻兄的靈柩在一起,昔日堂堂皇商家,飛人尋常百姓燕,燕子呢喃問歸處,卻是遊魂暗哭聲!又不免想起元、迎、探、惜諸姐妹,香魂不知何處去,風塵天涯度餘生!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祖母,想起了風姐姐,想起了平兒,想起了巧姐……那麝月、鶯兒、玉釧、秋紋、春燕、碧痕、佳蕙、琥珀、珍珠、玻璃、翡翠、瑪瑙、豐兒、銀蝶、繡鸞、繡風、入畫、彩屏、小鵲、小吉祥兒……都流散到那裡去了?妒花風雨,正在怎樣摧殘他們!而自己空有那絳洞花王的名號,又何曾能呵護他們分毫!也想起了珍大奶奶並佩風等,劫後殘生,如煎如熬……還不免想起珠大嫂子,詩社掌門,笑語平章,唯他獨好,多多保重!又想到薛寶琴,如今不在梅邊在那邊?更有邢岫煙,顫顫巍巍如在眼前,何時再一起縱論妙玉,揮灑臧否?又想到那妙玉如鏡中之花,可賞而不可觸,雖他與李紈一樣列於罪家之外,其前途亦足令人擔憂……按寶玉在前數月因劫難連踵而至,愈演愈烈,身心備受摧殘,自顧不暇,竟無隙將眾人一一思念懷想,趁這次順河而下,槳聲櫓音中,倒能將心思轉到眾人身上,雖悲哀惆悵,亦甚感痛快,又因經歷了種種大災大難大驚大險,目睹了種種大惡大丑大奇大怪,卻少了眼淚,多了心泉。那船篷外的雨漸浙瀝瀝竟下了兩天,其間寶玉亦曾上岸吃飯住店,到第三天,雨過天晴,船主找來人補篷,招呼眾客官,道午後啟碇直往瓜州。午前寶玉在岸上柳樹下歇息,忽見若干大小船隻靠岸,客人下船打尖,船老大補充食用之物,其中有兩船緊靠,一隻船上船客似只有一對夫婦,另一隻船上卻橫著三個靈柩,苫著油布。寶玉正自思忖,那船上女子過跳板,上得岸來,先停步用手遮在眉下細觀,少頃走近招呼:“敢是寶二爺麼?”寶玉站起來,一時想不起,靛兒便道:“我是靛兒,原是老太太屋裡,鴛鴦姐姐手下的!”
寶玉認出,喜出望外,問道:“你怎的來到這裡?”靛兒細說端詳,寶玉才知那隻船上的三個靈柩正是寶釵並薛姨媽和薛蟠的,當即給靛兒單膝跪下,泣不成聲。
由是,寶玉去給那邊大舡船老大一塊碎銀,船老大道:“你船錢已然付過,這是何意?”
寶玉道:“我巧遇親戚,正好搭他們船前往,多承你一路上行駛平穩,照顧周到,聊表謝意!”船老大這才收下。寶玉便上靛兒夫婦那隻船,先過瓜州,再往金陵。
且說那柳湘蓮北上,救史湘雲未果,十分鬱悶。那日他在郊外,忽見一女子細雨中打傘迎面走來,將雨傘遮住半個臉龐。因柳湘蓮會扮戲,且平日常化裝成女子活動,比一般人更善辨別雌雄,便看出那張傘女子步履不對,待走近了,彎腰往上看臉,那人便慌退兩步,湘蓮便湊近低聲對那人道:“你好大膽!怎的跑到這裡?”原來那不是別人,便是陳也俊。
湘蓮與也俊都朝四圍張望,且喜郊野雨中無人。也俊便對湘蓮道:“我與紫英兄在你那山寨好不煩悶!我們既然已被宣不‘正法’,這命便是白撿來的了。我們分頭潛回京城,先穩妥藏匿,再作道理。我男扮女裝,還是你教我的手法,一路上瞞過無數的人,不曾想撞到你的法眼裡,紫英兄破釜沉舟,他毀了容,大搖大擺長街穿行,以往的熟人再認不出的,連你也只怕一樣,除非他見說話方便,先喚住你。”
湘蓮道:“只是你如何晃到這裡?”
也俊指指前面一處莊園道:“那是李員外家。他家有好大的園林,其中一個畸園是我出的圖樣。我家祖上與他家祖上同是最早在江南歸順的,有不止一層姻親關係,太上皇當年最倚重他,當今在位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對他也只能將面子給足。我想先到他那裡的畸園暫匿一時。”
湘蓮道:“人多是勢利的,且避禍趨吉乃人之本性,況你是出告示成了死鬼的,他豈能留你?”
也俊道:“他是看著我長大的,且他也一直跟張太醫有私下來往,我諒他大不了將我勸走,若說告發我,是萬不可能的,於他有甚好處?去年春天,我往衛家圃前,去他那裡,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