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多少這樣的鳥事?看過多少副難看的嘴臉?他看盡了人性的醜陋黑暗面……他是怎樣活到今時今日的?他是怎樣活到今晚、現在就坐在我身邊的?
忽然,強烈的憐憫跟難過洶湧而至,我的喉頭哽得像動脈硬化。
我站起來,走了幾步,把鞋帶已經斷掉的草鞋撿回來。
我們再一次把寂靜還給夜晚,阿密沒有說話,我看到他懷中的洋娃娃毫髮無損。
流動在我們之間的尷尬、悲傷、無能為力太過明顯,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拿著草鞋回去時,阿密正若有所思地看著無意識拿著的洋娃娃。
我注意到他的手非常輕地一下又一下撫過艾艾的長髮,也許連他都沒發現。
草鞋已經不能用了。我坐在他身邊,開始把自己的球鞋脫下來。
「……不見了……」
他說得很輕弱,但夜晚太靜,我聽得見。
我抬頭,阿密疑惑地皺起了眉心,盯著洋娃娃的藍眼睛。
我以為他說的是那日式小圓袋,的確是不見了,大概在他打架的時候不知丟去哪了,但那不重要,裡頭沒放什麼貴重的東西,頂多就是鏡子跟面紙。
「……不見了……我找不到她……到處都找不到她……」
阿密的下一句推翻了我的假定。
我解開鞋帶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阿密說的是艾莉兒。
他說的不見了,是在體內無論哪個位置他都找不到艾莉兒,那曾經生活在一起的小人魚。
我粉飾太平地繼續手上的動作,老實說,在艾莉兒跟三月融合之後,阿密的控制權仍然比我想像中的強,而三月還是沒能說話,一切似乎都白費心機,犧牲了艾莉兒卻沒有令他有絲毫好轉……
我好想大叫。
阿密的低喃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煩躁,隱隱透著恐懼。
「不見了……真的……找不到她!她消失了!」
我把脫下來的兩隻球鞋都套在男人的腳上,男人彷彿毫無知覺……
突然,阿密一把揪起我的衣領,拉近他自己。
「嗯——」
「那小鬼不見了!她消失了!」
我靜靜地看著他瀕臨瘋狂的、不停晃動的瞳仁,說:「她融合了,跟三月融合了。」
說穿了,阿密由始至終都不相信我真的辦得到、三月跟艾莉兒真的辦得到。
男人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瞪著我,彷彿要我把這句謊言吞回去。
但很快,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來,瞳仁的震動加劇了。緊緊扯著我衣領的手,一點一點地放鬆……
他是真的相信了,在他遍尋不獲艾莉兒的時候。
阿密露出我從沒看過的,欲泣的表情,彷彿在責難我的所作所為。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真的不相信這男人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抓著我衣服的手完全鬆開,滑下我的大腿。男人垂下了頭,凌亂的劉海掩蓋著他的表情……
然後,他再抓住我的衣襬,扭著、越扭越緊……
他的手在顫抖。
他的肩膀在顫抖。
他像個即將被遺下的小孩子,用盡一切力氣地扯著我的衣襬。
連那隻緊緊抓著我的拳頭,指節上也有擦傷。我很想撫摸他的頭,可是我沒有……
我知道什麼是對的。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般久,他的抖顫從未停歇。
死死地盯著我的衣角,他從喉頭擠出聲音:「……我不……我不想……」
我難以想像短短几個字可以包含那麼龐大的恐懼、憂傷……和懇求。
男人抬起臉來,以極近的角度凝視我的眼睛,想從中找尋承諾。
他終於相信我握有他們的生殺大權了,而他也終於對自己的消失感到巨大的恐懼了。
彷彿我是下一秒就會砍下他的頭顱、冷血地取走他性命的劊子手,他的眼神中蓄滿懇求。
也許他早就相信了,也許他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也許他只是一直不想向我示弱……
但此時此刻,在身心都受了相當摧殘衝擊的此刻,他的心中撞出了裂口。
我看著這個男人,看著阿密,可能還是前所未有地仔細。
這些年間,他為了三月而承受的創傷,一分都沒有少地、只是轉了更直接、一眼盡覽的形式顯露在身體上,讓我清楚看得見、數得出來。我懷疑自己的瞳仁也在震動,搖擺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