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立國不過二十來年,三代皇帝都不乏親征四方,因此皇帝出行倒還不像前朝那般,動則儀仗上萬。皇帝又趕路心切,連等河水徹底解凍都且不及,自然更不肯帶上一堆兒隨扈礙事兒。好在年前因諸般考慮,翼王現駐兵於江浙沿海,離揚州甚近,眾臣也少了些對江南平王餘孽的擔憂,故由得皇帝帶著一隊侍衛啟程。
京中自有太子監國,皇帝再沒什麼不放心的,且還挺得意,不過想著太子能幹、他日後這般離京的時候還多,恐刺激狠了他反要想著法兒躲懶,便不提他能往揚州見子勝、太子卻只能看著書信和仁哥兒通訊息的憋屈,就是太子足足託了他兩大箱子的東西給仁哥兒,他也毫不推脫就命人帶上了,不過是才出了京就另命車馬傳送,不肯為之耽誤行程罷了。
京城至揚州,足有兩千餘里,然皇帝自京城往北疆,三百餘里行得一日半,這兩千餘里,卻也不過行得三日兩夜。其中固然因少了步兵拖累、多了沿途提供的上等好馬,卻也更有賴於皇帝快馬加鞭、幾近不眠不休。
王子勝是看著皇帝啟程的。
開始時並不以為意。
他原也想不到,皇帝竟是趕得那般急。
第一個夜時,王子勝已不曾修煉,只慵懶靠在引枕上,看著那人一夜換了六匹馬,自己卻只停下來吃了兩張餅、喝了一碗水。
第二個夜時,王子勝已坐不住,肩背且虛靠在床頭,只不時就要起身下地走兩步,唯有手中杯盞,坐也拿著,站也拿著,或行或止,衣袂無風自動,杯中水卻始終如鏡。
水鏡。
水靜心不靜。
風未動,落紅已滿徑。
揚州一夜無風雨,仁哥兒來給他爹爹請安時,卻很驚異地發現,院子裡頭一樹原該在旬餘後嬌俏枝頭的瓊花,竟已萎頓一地,樹下一人素衣黑髮,一手垂著,一手執盞,神色莫名,卻是他爹。
仁哥兒臉上原帶著笑,見狀不由收斂許多,規規矩矩走了過去,端端正正行了一禮:“請爹爹安!”
王子勝淡淡嗯了一聲,眼光終於從手中杯盞移開,卻只在仁哥兒身上掃過一眼,又復凝視回杯中水鏡。
他原就愛盯著水杯看,自從前天一早兒,更是能一盯一整天,到今晨已經兩日夜整,仁哥兒都在猜想他爹是不是用這樣的方式和神明溝通求神水的,故越發乖覺,不只自己只當沒看到,就是底下人偶爾嘀咕,也悉數被他鎮壓下去。
只是見他爹肩膀上沾著好些花瓣兒,卻不免有些奇怪,規規矩矩站了一會,估摸著他爹雖神色看不出來什麼,心情卻也算不上不好,便大著膽子上去拉著他爹自然垂落在身側的手。一摸心裡就是一跳,那手心都冷得很,衣袖上更是給露水沾得半溼,顯然是在這樹下站了好一會兒了。
仁哥兒不由颳了這院裡服侍的下人一眼,見打嬤嬤大丫頭到婆子小丫鬟,一個個要麼瑟縮垂頭要麼面露苦笑,也想起他爹雖不怎麼管這些下人,但真決定了什麼,能勸阻他的還真沒有,便又將怒轉嘆:“爹爹,雖是春天,晨起也冷得很,你這麼不愛惜自己,孃親伯父可該擔心啦!”想想又補充一句:“小七哥哥都說穆伯伯吃不好睡不香,只怕也是擔心你呢!”
王子勝這次將眼睛移開很久,盯著仁哥兒看了好一會,看得小傢伙都有些莫名的心虛了,才緩緩笑了一笑:“精乖嘴滑。”
好在乖滑得不惹人厭。
但偶爾這麼嚇一嚇,看小傢伙越發將眼睛瞪圓裝無辜裝可憐的樣子,也是有趣得很。
王子勝給仁哥兒這麼一鬧,又在心裡,將方才欲說與仁哥兒“區區晨露,能奈我何”改成了“不過兩夜不睡,能奈伊何”說與自己聽,果然心事略鬆了些,又伸手在仁哥兒臉上捏了兩把,見仁哥兒眼底明晃晃溢位委屈來,偏還很是合作地鼓了鼓腮幫子,以便他捏得更實在,又撐不住笑了。
笑完拉著仁哥兒回屋裡頭,由著他打點薑湯乾衣洗澡水,只拒絕了仁哥兒幫他擦背的請求。
浴桶水寬,正好將皇帝越發看得清楚。
這人的身子雖經他數年滋養,可到底那喝進去調理身子補充本源的水也罷,那在他修行時故意調動著給他潤澤經脈的靈氣也罷,總還是外力,這人的肉體便是比一般初入先天的武者還強些,卻還是肉體凡胎,兩日夜馬不停蹄地疾行下來,滿下巴的鬍渣,滿眼圈的青黑,一頭原該是紮成髮髻的頭髮兩日夜未梳理,亂得和鳥窩——且還是被鳥兒廢棄不用的那種——有得拼,一身原該是大氣藏青色的衣裳沒換洗,亦髒亦破,不說和乞丐有得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