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來,落地幾乎一樣的輕巧,才猛地發現這幅畫面我在很多年前也見到過。
小鬼低頭理了理衣服,確認身上的棉衣非常平整端正之後,才又抬頭對著我,抬起右手朝我比劃了一下,“喲。”
☆、(三十四)包圍
我還清楚地記得,大概三週之前,我做過一模一樣的夢。
夢中我被冤枉偷了同學的東西,老師強行倒我的書包,就在書包中倒出了那顆琉琉。
在那個夢的最後,小鬼撿起了琉琉,對我說了一句很短的話,卻完全被大貨車的聲音掩蓋,我無論如何都聽不見。
這一次,我的周圍卻出奇得安靜,沒有一丁點響動。我感覺自己兩隻耳朵都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脹得難受,整個人陷入一種讓人發慌的寂靜和空虛。
然後小鬼的聲音並沒經過我的耳道和鼓膜,而是直接在我腦中響起來。“蒲陽溫”三個字,跟他嘴唇的動作契合得天衣無縫,我卻像是在看一部真人現場配音的無聲電影,有種莫名其妙又揮之不去的違和感。
那個聲音無論是跟我所熟悉的小鬼的聲音相比,還是跟我偷聽到的小鬼跟“李逸之”對話時的聲音相比,都有微妙的不同。我甚至覺得,這三個字是我一生中聽過的最深沉厚重的一句話,就像一個太久太久沒有說過話的啞巴終於治好了喉疾之後發出的第一個聲音,含混之中有難過,有欣喜,有解脫,還有更多我完全不懂的感情。
說那句話時,小鬼臉上帶著微笑,表情看起來卻是無比的寂寞和悲傷。
他把琉琉捧在手裡面對著我的樣子,如果不是我已經知道了琉琉原本是屬於他的,我幾乎會以為,他是要把琉琉還給我。
“李逸之”說,琉琉就是他的命。這句話應該是個比喻,在說琉琉是對他如生命般重要的東西。但是小鬼又好幾次說過琉琉“只不過是個哄小孩的玩具”,對他沒有任何用處,“李逸之”也說小鬼並不在乎鷹眼,這樣豈不是前後矛盾?
……他把琉琉捧在手裡面對著我的樣子,簡直就像是想要送給我一件精心準備的禮物,卻被我嗤之以鼻棄如敝履。
然而他卻沒有憤怒,沒有暴跳如雷,甚至沒有憤然離去。他仍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我,顯得那樣的悲傷,又深情。
我忽然覺得,這也許並不是夢。
如小鬼所說,一個夢的開始總是無比真實的,到了後來的某一點,人才會猛地發現“憑據”,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我夢到自己偷東西那一次也是這樣。
可是這一次,我竟然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個夢。我嘗試著去回想自己是什麼時候發現這是夢境的,結果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似乎我在進入夢境之前就知道了這一點。
我對自己的處境知道得太清楚了。這不符合夢境給人的感覺。
這是留在我大腦中的那個蒲陽溫的回憶嗎?
我從沒見過9歲的小鬼,卻能夢到他9歲的形象,也是因為大腦中確實留有一些不屬於我的記憶?
蒲陽溫跟他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
我只能從“李逸之”的話中聽出來蒲陽溫做過對不起他的事。那件事情是如此惡劣可惡,甚至毫不相干的人聽說了,都會恨得牙癢癢,想要為他報仇。
可為什麼他明明是當事人,卻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那種眼神,那種表情,出現在一個九歲的孩子臉上,實在沒辦法讓人不心疼。
他不恨蒲陽溫。
他不恨我。
我猛地發現,這竟是一個比他很我入骨更讓我難以自處的想法。
如果一個人確實做過傷害別人的事,他就有責任承受來自對方的怨恨,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這是人類社會最淺顯的守則之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我和所有普通人一樣信奉這一點。那種聖人式的清高和寬容,我雖然欽佩,卻不欣賞,更無法接受。
現在以德報怨的事情卻發生在我身上。我自己,還是那個怨。
我心裡極不是滋味,就想衝過去搖著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對我露出這樣的表情我們有話說話你哪怕說你恨我恨得咬牙切齒都比現在這樣更讓我好受。剛走了兩步就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
我確實是“聽到”了這個聲音,好像一直塞著的耳塞被拔起一點,露出了一條縫,那個聲音的一小部分從縫裡擠進來,傳入我腦中的效果十分含混不清。
我又停下仔細去辨認那個不真亮的聲音,聽了半天竟然覺得那像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