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鬼界的時候果然和上次大不相同。上一次生死未卜,心情也沉重,周圍的一切都是灰濛濛的,除了對各種難辨的幽冥之音加以想象,並沒能親眼看清。這一次,濃黑的霧氣都散去了,街道的樣子也一覽無遺。
地面是我上次看到的碎石板路,有些潮溼,不時有寒氣從腳下淌過。兩邊的建築看不出風格,只能說非常古老,並不像我想象中的灰黑,反而是扎眼的鮮豔顏色,正紅,正黃色,但都隱隱籠罩著一團黑氣,說不出的詭異。幾乎每座建築門口都掛著白穗子,遍地是香灰,有的家院前還堆放了很多紙紮的人偶,慘白的臉頰上兩朵殷紅的圓點,目光生硬而冰冷。
我看得有些不舒服,問陳麒:“那些紙人是什麼?”
“那叫人替,是過年時為他家裡人避災用的。”陳麒說。他手裡拿了一支白蠟,說是蠟燭,燭火卻始終筆直向上,沒有絲毫晃動。
“避災?是讓這些紙人替他的親人承受來年的災禍嗎?想不到死人還會為自己活在人世的親人祈福啊。”
“當然了。”陳麒微微一笑,“人活著的時候碰見很懸但有驚無險的情況,說不定就是死了的親人代替承受了。”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再看那些面目呆板的人偶,也不覺得有多厭惡了。
越走的深,周圍的魂魄魍魎就越多了起來。他們有些還保有人的樣貌,有些已經支離破碎,還有些甚至只是一團灰,而在那團灰的中央,有兩隻滾來滾去的眼球。我曾經聽到過的那些或嘆息,或低泣,或喃喃咒罵的怪異聲響,就是由他們發出來的。除去這些,他們倒都還是正常的行走和交流著,當陳麒經過時,他們都會閃身讓開道路,並且以各種各樣的姿勢表達出“行禮”的意思。
陳麒說,只有這一層的街道才有正常的陰間生活,他們都是靈魂完整並已處於輪迴鏈中的魂魄,還有前世的記憶,也保留著死時的形態。當轉世的時辰到來時,陳麟那邊的無常就會帶他們上路,並且斬去他們的前生。
而斬去前生的過程,是在地府的其他層經歷的,他們前世的罪孽越深重,這個過程就越痛苦,但又必須經歷。而在此之前,在這一層的生活中,他們也可以為自己的前世償債,以抵消轉生過程中的懲罰。
正說著,一架看似馬車卻沒有馬在拉的雙輪篷車向我們駛過來。車停到我們身邊,掛簾一掀,露出一張俊逸不馴的臉,那張臉擺出他招牌的嘲弄表情,跳下車開口道:“哥你看去年你的年小沫就不來,到我的年他就來了,你媳婦怎麼管的啊?”
陳麒偏了偏頭,淡然道:“你忙去吧,我倆有事,年你自己過吧。”說罷繞過陳麟上了車,又把我拉上去,這才回頭對發愣的陳麟說:“車借走了啊!”
我本想回陳麟幾句,索性也忍了,看他的臉色,恐怕心裡不定怎麼罵他哥呢。陳麒波瀾不興的等我上了車,車子開始移動,才掀開簾子一角偷偷觀察陳麟的臉,回過頭時,笑容滿面。
車再次停下來的時候,面前是一條只能容身一人透過的羊腸小徑,深得看不到盡頭,裡面更是黑漆漆的一片迷濛。兩邊的牆壁是純白色的,白到沒有一丁點的汙跡,反而給人以一種壓迫感,讓我很想抄起點什麼在這面牆上劃幾道,以解我心頭的不安。
“這兒只能一個人一個人的過。”陳麒說,“你先進去,我跟著你,哪都別看就往前走。”
我猶豫著點了點頭,摸著牆邊當先走了進去。
我以為陳麒會跟在我後面,但是走進巷子的一剎那我發現,牆在我身後合攏了。無奈我只得硬著頭皮向前走,牆壁狹窄到幾乎擦著我兩側的肩膀,由於缺乏參照物,我總是感覺自己在原地踏步。而且我發現自己開始出現幻聽,先是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一時是陳麒,一時是已故的高學輝、武博華,一時竟是母親的鄉音,我很想回頭,卻因為陳麒的話生生扳回了自己的意志。漸漸身後的聲音弱下去,頭頂又傳來了奇怪的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急切的抓著牆壁像要爬下來,但卻被什麼阻止了,只是一直在我頭頂徘徊。
我加快了腳步,頭頂的聲音沒有弱去,反倒離我越來越近,甚至不時有一隻面板枯皺的手或是垂下來的頭髮出現在餘光裡。我完全可以想見那是怎樣一幅景象——在這條通往歷史漩渦的小徑之中,有著多少妄圖改變自己命運的不轉之魂沿牆壁攀爬著,張望著,等待路過的人與他們雙目對視時,就取代他們回到輪迴而將對方永遠禁錮在這裡。
最終看到光亮的時候我已經跑起來了,即使是這樣,仍然感到這條路實在太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