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說話的時候總不大自在,仍像從那小旅館包間裡第一次醒來的時候那樣,有種想打報告的衝動。
他乾咳一聲,清了清有些發緊的喉嚨:“嗯哼,胡隊,聽得見吧?”
胡不歸飛快地站起來,對周圍所有正在搜查季鵬程的屋子、企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的外勤人員的打了個手勢,讓他們安靜下來。
“你在哪?什麼時候離開的?繃帶上有血,你傷哪了?”
蘇輕一愣,就知道胡不歸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已經摸到了他在C市的最後一站——季鵬程家裡,有些疑惑地問:“你們還真在找我呀?”
要是蘇輕在他面前,胡不歸覺著自己非給他一拳不可。這混蛋絲毫沒有認識到他自己作為世界上唯一一個雙核的重要性,那麼多人帶著不同的目的、滿世界搜尋他,到他這裡,竟然就變成一句不痛不癢的“還真在找”。
蘇輕就輕輕地笑起來,他聲音其實很好聽,尤其是輕聲笑起來的時候,好像一把小刷子若有若無地從人心上擦過一樣,他說:“你們別找了,別耽誤正經事。”
胡不歸額角的青筋都蹦出來了:“我們到現在沒法掌握烏托邦究竟有多大,有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有多危險?”
“哦,”蘇輕說,“其實沒事,我覺得我自己應付得來。將來有一天,就算他們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他們的。”
胡不歸心裡一緊:“你要幹什麼?”
蘇輕沉默了一會,好半晌,才低聲說:“跟你打個招呼,我這就走了,以後別聯絡了。萬一有什麼事,我也肯定不會透露歸零隊的資訊——當然,其實我也不知道啥資訊。”
他頓了頓,又補充說:“之前照顧我那麼長時間,謝謝你。”
胡不歸牙關咬緊,突然說不出話來。
又過了片刻,蘇輕好像有些尷尬似的,吞吞吐吐地說:“其實吧……灰房子裡那事,你不用往心裡去,我也沒當回事,真的。”
他好像還怕胡不歸不信似的,又接著說:“其實你們盡到義務了,當時呢,也是我自己要回去找程大叔,跟你關係不大,再者當時那麼亂,那麼多人……”
蘇輕再一次頓住,似乎在思量用什麼詞似的,好半晌,才詞不達意地憋出一句:“那個……算是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吧。”
陳林把昏迷的蘇輕放回灰房子,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的時候,就言簡意賅地用過“人各有命”這四個字,兜兜轉轉,這四個字又再次從蘇輕嘴裡說出來,卻帶著股說不出的灑脫自嘲意味,有那麼一點恰到好處的小酸楚。
“反正是多謝你啦,胡隊長,江湖再見。”
蘇輕說完,不等胡不歸回話,也沒有關閉通訊器,直接把它從耳朵上摘下來,一揮手扔出窗外,看著它跳動幾下,爆出一小撮火花,然後湮滅在夜色裡。
他側頭靠在只剩下一半遮擋的車窗上,任冷風吹著他額前的頭髮。
腿上受了槍傷的地方依然疼痛,可是已經好了好多,蘇輕知道這是他的身體在自我修復中,大概這一宿過去,他就可以勉勉強強用兩條腿走路了。
回想起一年前的自己什麼樣,只覺得恍然間如一夢似的。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他把小毯子往屠圖圖身上攏了攏,也閉目養神起來。蘇輕想,他已經經歷過生死、貧困、甚至一無所有,以後的路,無論怎樣艱險,他也能自己走下去——自己……一個人。
已經打上呼嚕的季鵬程這時突然睜開眼睛,帶著些許深思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了什麼,竟露出一點笑意來。
他們三個人這麼一走,就走了整整三年,腳步幾乎踏遍全國,最冷的地方,最熱的地方,最偏遠的地方,最繁華的地方。
季鵬程始終如一地戰鬥在行騙的第一線,騙術之高在和他那強買強賣來的徒弟的切磋中,也算是教學相長,更上一層樓。
蘇輕去了很多自己沒去過的地方,拼命開始讀以前沒讀過的書,前後換過十來張身份證,又曾經擁有過假文憑、假戶口、假簡歷等等……這世界上能造的假幾乎全讓他試驗一遭過,假得他都快忘了自己真名是什麼。
他做過工地上的重體力活;靠著假文憑混進過公司,甚至憑他跟季鵬程練就的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還混了個部門經理,可惜官癮沒過完,就又換地方了;在夜總會做過保鏢,期間被捲進過毒品交易;打過黑拳,地下賭場裡討過生活;給警察當過線人,以類似賞金獵人的身份混了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