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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鐵(1)
鄭小瓊,女,1980年生,2001年來東莞打工並寫詩,有多篇詩歌散文發表於《詩刊》《山花》《詩選刊》《星星》《天涯》《散文選刊》等報刊,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最佳等選本,曾參加第三屆全國散文詩筆會、詩刊第二十一屆青春詩會。2007年獲得人民文學獎〃新浪潮散文獎〃。代表作有詩歌《黃麻嶺》、《鐵》、《內心的坡度》,散文集《夜晚的深度》。
鐵
我對鐵的認識是從鄉村醫院開始的。鄉村是脆弱的,柔軟的,像泥土一樣,鐵常常以它的堅硬與冷冰切割著鄉村,鄉村便會疼痛。疾病像尖銳的鐵插進了鄉村脆弱的軀體,我不止一次目睹鄉村在疾病中無聲啜泣。每當我經過鄉村醫院門口時,那扇黝黑的鐵門讓我心裡涼涼的,它沉悶而怪異,沉澱著一種懸浮物,像疾病中的軀體。有風的時候,你便會感覺一個脆弱的鄉村在醫院的鐵門外哭泣。疾病像幽魂一樣在鄉村的路上、田野、莊稼地裡行走,撞著一個人,那個人家裡通亮的燈火便逐漸暗淡下去,他們掙扎、熄滅在鐵一般的疾病中,如鐵一樣堅硬的疾病割斷了他們的喉嚨,他們的生活便沉入了一片無聲的疼痛之中。我在鄉村醫院工作了半年後,無法忍受這種無可奈何的沉悶,便來到了南方。
在南方,進了一家五金廠,每天接觸的是鐵,鐵機臺,鐵零件,鐵鑽頭,鐵製品,鐵架。在這裡,我看到一塊塊堅硬的鐵在力的作用下變形扭曲,它們被切割,分叉,鑽孔,卷邊,磨刺頭,變成了人們所需要的形狀、大小、厚薄的製品。我在五金廠的第一個工種是車床,把一根根圓滑閃亮的鐵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絲攻粗坯。一根大約十二米長的鋼條放進自動車床,車床的鋼鐵夾頭夾住鋼條的左右、上下、前後,在數字程式控制下,車床進退移動,鋼條被鋒利的車刀切斷,又被剝出一圈圈細而薄的鐵屑。鐵屑薄如紙樣,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在冷卻油的滴漏下,掉下去,絲絲連線著的鐵屑斷了,變成細碎的鐵屑,沉入塑膠盆裡。
一直以來,我對鋼鐵的切割聲十分敏感,那種〃嘶、嘶〃的聲音讓我充滿恐懼,它來源我自小對鋼鐵的堅硬的信任。在氧電弧切割聲裡,看著閃爍的火花和被切割的鐵,我才知道強大的鐵原來也這樣脆弱。面對氧電弧的切割,我感覺那些鋼鐵的聲音像從我的骨頭裡發出來,笨重的切割機似乎是在一點點一塊塊地切割著我的肉體、靈魂,那聲音有著尖銳的疼痛,像四散的火花般刺人眼目。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頑固地認為那些嘈雜而零亂的聲音是鐵在斷裂時的反抗與吶喊。但是在五金廠,在那些凝重的冷卻油的溼潤下,鐵是那樣悄無聲息地斷裂了,分割了,被磨成了尖錐形,沒有一點聲音。十二米長的圓鋼被截成了四五厘米長的絲攻坯,整齊地擺在盒子中。整個過程中,我再也聽不到鐵被切割、磨損時發出的尖銳的叫喊,看不到四處紛飛的火花。有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讓車刀碰了一下,半個指甲便在悄無聲息中失去了。疼,只有尖銳的疼,沿著手指頭上升,直刺入肉體、骨頭。血,順著冷卻油流下來。我被工友們送到了醫院。在那個鎮醫院,我才發現,在這個小鎮的醫院裡原來停著這麼多傷病的人,大部分都像我一樣,是來自外地的打工者,他們有的傷了半截手指,有的是整個的手,有的是腿和頭部。他們繃著白色的紗布,紗布上浸著血跡。
我躺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六人的病室裡,我的左邊是一個頭部受傷的,在塑膠廠上班;右邊一個是在模具廠上班,斷了三根手指。他們的家人正圍在病床前,一臉焦急。右邊的那個呻吟著,看來,很疼,他的左手三個指頭全斷了。醫生走了過來,吊水,掛針,然後吩咐吃藥,面無表情地做完這一切,又出去了。我看著被血浸紅又變成淡黃|色的紗布,突然想起我天天接觸的鐵,紗布上正是一片鐵鏽似的褐黃|色。他的疼痛對於他的家庭來說,如此地尖銳而辛酸,像那些在電焊氧切割機下面的鐵一樣。那些疼痛劇烈、嘈雜,直入骨頭與靈魂,他們將在這種疼痛的籠罩中生活。這個人來自河南信陽的農村,我不知道斷了三根手指,回到河南鄉下,他這一輩子將怎麼生活?他還躺在床上呻吟著,他的呻吟讓我想起了我四川老家鄉村的修理鋪裡電焊氧切割的聲音,那些粗糙的聲音瀰漫在寧靜而開闊的鄉村上空,像巫氣一樣浮蕩在人們的頭上。在這座鎮醫院,在這個工業時代的南方小鎮,這樣的傷又是何其微不足道。我把頭伸出窗外,窗外是寬闊的道路,擁擠的車輛行人,琳琅滿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