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竹柵上的方靈。
死在沸鍋裡的老爹。
那一片毀屍滅跡的火焰。
那個像雷殛不死神木般的巨人。
顏夕見他坐起,臉上漾起歡忭的喜意,“你醒來啦?”婢女手上還託著一個鏽金的黑釉木盤,盤子上還放著一個白瓷藍花的盅子,裡面漫綻著藥香;顏夕的神色很高興,但一對眸子,卻有些紅絲,顯然這一夜間,她沒有休息過。
方邪真開口就問:“我爹爹呢?”
顏夕一愣,下了極大決心似的,對他搖了搖頭。
方邪真語氣極冷,“小弟呢?”
顏夕也咬著唇搖了搖頭。
方邪真沉默了片刻,再問:“回萬雷呢?”
顏夕道:“重傷,有人把他救了回去。”
方邪真緘默。
他挺起背脊,坐在竹榻上,太陽還未升起,晨光蒼白無力,他的輪廓深刻,但看去卻不像一個劍出人亡的俠客,只像一個白首空帷的文弱書生。
一個文秀蒼白的書生。
方邪真好一會才道:“我的劍呢?”
顏夕忍不住搖手,忍不住把手搭在他扎著藍絲巾的腕上。
然後她省覺到,撫娑著絲巾,然後還是縮回了手。“你的傷未好,你不能去。”
方真只是再問了一句:“我的劍呢?”
顏夕幽幽嘆了口氣:“你還是以前一樣的脾氣。”
方邪真站了起來,顏夕吃驚地道:“你要幹什麼?”
方邪真漠然道:“沒有劍,我也一樣能去。”
顏夕道:“你要幹甚麼?”
方邪真道:“報仇。”
顏夕道:“你能不能不去?”
方邪真忽然有些激動了起來:“如果你父親無故慘死,弟弟也遭人殺害,你能不能不去報仇?”
顏夕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答案太過明顯。
方邪真也不等她答覆,往門外跨去。
顏夕道:“你找誰報仇?”
“一切有關這個陰謀的人,所有參與殺害爹爹和弟弟的人。”
“可是……你只有一個人,傷毒未好,就要去妙手堂,這不是報仇,而是送死!”
“誰說我現在要去妙手堂?”方邪真道,“一個人要真正的報仇,可以等一年,可以等十年,可以等到最好的時機、最適當的時候,一個人如果急著要殺死仇人,那不是報仇,而是洩憤。”
他頓了一頓又道:“何況,回萬雷在殺人的地方出現,不一定就是他殺人。”
顏夕頓感放心:方邪真在此時此際仍能保持理智,這點若換作是她,自問也不一定能做到,“那麼……你要去哪裡?”
“相思林。”
“遊家?”
“小碧湖。”
“為甚麼?”
“爹爹已經死了,小弟也被牽累;”方邪真道,“我還有一個朋友,現在可能在相思亭上作殊死戰,危在旦夕,我不想連他也喪失性命。”
顏夕驚異地道:“你是說追命?”
方邪真已走到門前,門仍是敞開著,外面長廊荷塘,幽雅如畫,心中不禁一陣隱痛:想這些年來,她住在這兒,算是天上人間了,這些美景雅閣,大概也出自她一手佈置的罷?他卻人在陋巷,連跟他一簞食、一瓢飲的老父和小弟,竟都橫遭毒手!
可見人生裡,真的會有幸與不幸的。
——如果當日她跟了給自己,又是怎樣一種局面呢?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心中被無名的怒火和莫名的妒火交織著,沒有回答顏夕的話。
顏夕卻仍然把話說下去:“洛陽四公子,千方百計,重金厚聘,威迫利誘,你都不肯相助於一指之力,可是,你跟追命只不過才見過一次面,你明知他是七發禪師、蔡旋鍾、斷眉石等人非剷除不可的物件,你仍是要為他賣命!你……!”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怎麼樣?”
顏夕道:“你一點也沒有變……你還是那樣的脾性!”
“這句話你剛才已經說過了。我風流成性、浮萍一般的不安定,不求聞達,孤芳自賞……”方邪真道,“不錯,我還是老樣子:我仍然會對人死心塌地做傻事,只要我心甘情願不惜灑盡一身熱血……這些當日使你離開我的壞脾性,我倒一樣不缺。”
顏夕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好一會才道:“你真的以為我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你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