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今日來可不是敘舊的,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開門見山道:“你應該知道我今日為何而來。” 許敬宗看了七郎一眼,揹負著雙手,朝溪邊走去:“趙都督隨我來。” 七郎笑了笑,讓侍衛留在原地,跟著走上去。 他倒想聽聽,老許是辯解呢,還是主動招供? 許敬宗坐在溪邊的大石頭上,沾滿泥土的雙腳隨意地浸在冰涼的溪水中:“溪中有小魚,會啄足底老皮,感覺酥麻有趣,都督可要試一試?” 七郎搖了搖頭。 這溪水下游還有人家,豈不是喝老許的洗腳水? 許敬宗望著閃耀著金光的溪水,沉穩地說:“都督在大庾嶺遇襲,此次來必定是認為刺客與老朽有關。” “我斗膽說一句,想要都督死的人,嶺南處處都是,就是江南、長安都不少,都督防得了幾個?” 七郎望著不遠處鬱鬱蔥蔥的山林:“防得了一個是一個。” 許敬宗笑道:“今日在這溪邊,我也想都督死,然後埋到荔枝樹下漚肥,或沉到瀑布下的深潭裡餵魚……” 他小心觀察著七郎神色變化,接著說:“我幻想著都督的一百種死法,也奈你不何!甚至我的老命,都在都督一念之中。” 七郎的臉色多雲轉晴:“算你有自知之明。” 許敬宗是罪人,他是大都督,隨手把人殺了,朝廷誰會問責? “不遭人妒是庸才。那麼多人恨都督,說明您是當世英雄。您這種的英雄,何必在乎小人?別說費心防備,多看一眼都是賞臉。” ……我是蟲豸,蟲豸行了吧? 老許確實會說話,原本來興師問罪的七郎都笑了:“你說得對。小人恨得咬牙切齒,對我有什麼傷害?” “但你卻不是一般的小人,你是許敬宗啊!縱然刺客與你無關,想必你也知道什麼?” 七郎聲音越來越冷:“是你自己說,還是我讓你說?” 他的語氣中滿滿的威脅。 許敬宗卻不慌不忙,冷靜地說:“既然都督問了,老朽便說一說嶺南的情況。” 這老頭抬起腳,豪邁地搓著腳趾頭,侃侃而談:“嶺南百越之地,峒僚出入山林、以部族散聚,官府無法編戶造籍。因此,官府也難以管控這些峒僚,不時有僚人作亂。” 他說的是實情,七郎微微皺眉,沒有打斷。 許敬宗朗聲道:“都督經略一方,必定勵精圖治。都督想開鹽田,用鹽招募峒僚下山,但下山之後,該如何安置?” “我有一個想法,請您斟酌。” “都督不妨以撲買的方式,讓各地商賈得到包榷狀,他們自會僱傭僚人種植瓜果、稻米,所得不必再交稅。” 他又細細講解操作方式。 七郎聽明白,“包榷狀”相當於承包合同,“撲買”就是競標。 官府賣出“包榷狀”,相當於預收稅; 而商賈不必再交稅,種植越多收穫越多,自然會想方設法招募僚人下山。 僚人下山墾田種植,有了穩定的收入,日常所需的鹽、藥也可以源源不斷的獲得。 “僚人習慣了種植,過慣好日子,當然不願意再去山林過苦日子,如此就能歸順王化。從此道德遠覃,四夷從化!” “如此三方獲利,趙都督就可以“垂拱而治”,不必勞心費力。” 許敬宗朗聲說完,搓腳趾的動作加快,不安地等待七郎的回應。 七郎認真地凝視著許敬宗,這可真是讓嶺南長治久安的良策! 老許真是宰相之才! 見趙都督不說話,許敬宗接著說:“都督的鹽田若要自己招募鹽工、自己銷售,還得尋可靠的人手。都督府可以放出鹽的‘包榷狀’,提供新曬鹽法,讓鹽商生產!” “嶺南原本的鹽品質不好,都督的鹽一出,必定搶佔市場。不必囑咐,鹽商都會對新鹽法保密!” 為了活命,他也是很用心了。 七郎滿臉讚歎。 “鹽引”! 鹽的包榷狀,不就是“鹽引”? 幾百年後才出現的鹽引制,從許敬宗口中說了出來! 包榷狀預收稅,代替租庸調製、引僚人下山; 鹽引不僅嶺南可用,沿海各地都可通行,官府以此擴大財政收入。 “許敬宗,你可真是個人才!” 七郎心情有些激動,想到了嶺南繁華興奮的願景,連追問刺客都忘了。 嶺南的罪人中,最大的人才就是許敬宗! 原本歷史上的中書令! 兩代帝王明知這是個小人,卻都捨不得不用的人才! 七郎明白,許敬宗對他說這番話,不是為了賣弄才學,而是為了保命。 他這個大牢頭,應該撿這個漏嗎? 七郎進入了充滿哲學的賢者時間。 許敬宗對自己的恨意毫無掩飾,甚至想出了埋在荔枝樹下漚肥這麼殘忍的死法…… 但亦正如許敬宗所說,蟲豸的恨意是無關緊要的。 秋日溫暖的陽光下,小溪旁兩人沉默,只聽見溪流的嘩啦啦聲和山上的鳥鳴聲。喜歡農門狀元()農門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