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雲會這麼問,是不放心。
誰都有血氣方剛的時候,感情濃烈時,恨不得以身獻祭,將自己完完整整,從心到身全部交託。生怕愛的不夠,給的也太少,難以表明心跡。
可一旦愛意衰減,往事皆為灰燼。紅塵種種,煙消雲散。若等到彼時才幡然醒悟,早就為時已晚。
也就只有沒嘗過情愛的人,才最是渴望。
裴河宴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茶具,端坐著與過雲對視道:“師父,您一定清楚在這件事情上我是不會和您開玩笑的。”
是,過雲很清楚,所以他才遲遲不願意正視。
任何事,一旦經手處理,就必須要有個結果。他拖了一日又一日,並不是故意耗著他,而是等一個轉機。但凡他有那麼一絲遲疑或不確定,這件事立刻免談。
可裴河宴沒有,他每一天來,每一天都是那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願為僧。”
裴河宴敬重他,不會故意違逆他的意思。若是過雲執意不鬆口,他自然也能繼續堅持,一年、兩年、三年,甚至五年,過雲相信他能做到。可是……又何必以虛耗他的時間作為這件事的代價呢?
見過雲的態度有所鬆動,裴河宴接著說道:“弟子回梵音寺之前,在思過崖待了十天。”
思過崖是重回島僧人犯錯反省之地,懸崖陡立在島上盡頭,與海上燈塔相鄰。不僅地勢險峻,還時常有狂風巨浪夜夜侵襲。
崖上的木屋在這樣的日積月累中,像是隨時能散架的木條框子,風聲一至便搖搖欲墜。
這恰恰是思過崖的特別之處,但凡有什麼事想不通的人在這木屋裡住上兩天,迫於生存壓力也能立刻想通。像裴河宴這樣,一住住了十天的,實在少見。
少見到僧堂裡負責看守思過崖的僧人害怕到每日早晚都要上山一趟,來瞧瞧情況。不過十天,這僧人就瘦了足足八斤。
裴河宴說這個,自然不是為了賣慘。
“我動心受罰時,了了怕耽誤我,與我劃清了界限。她可能以為,她果斷點,斷了彼此的念想,我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各歸各位。我修我的佛,她走她的路。”他輕哂,似在笑她天真,又似在嘲諷自己無法放下。
“她對我避而不見,好像和我多說一句都怕顯得不夠堅定。是我捨不得。”裴河宴頓了頓,輕聲重複:“是我捨不得。”
了了生活的很辛苦,她好像總是會把自己陷入沼澤裡。
年少時,她受連吟枝桎梏,在她的重壓之下窒息到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小小地反抗了一下,立即被髮配到了南啻,與風沙為伍。
那一年,她很不幸的認識了他。
其實命運還是給他留了餘地的,是他自己幾次三番,次次破例。
若是沙塵暴發生的那一晚,他沒有心軟憐憫,將她帶回書房,也就不會有後面的難以割捨。也許,在他為了了撒謊的那一刻開
始,他的懲戒就已經落下了。
他沒回了了的信,是他做的第一次掙扎。
可他拒絕不了了致生的信,他冠冕堂皇地給自己找了個正確的理由,實則在法度裡尋找著漏洞與空隙,心安理得的欺騙了自己十年。
了致生的喪禮上,他剋制著沒與了了見面,這是他做的第二次掙扎。
他狠了心,才能遵守了致生的遺言,如他所託那般,將這也許是他和了了的最後一絲牽絆交到了連吟枝手中。徹底的,斬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絡。
可是宿命般的,他在多寶講寺,重新遇見了她。
了了在佛堂和他說止步於此時,這是他的最後一次垂死掙扎。
他看著她離開,沒挽留,也沒再多做一步。那一刻,他做好了這是最後一次見面的準備。
覺悟說她是紅著眼睛離開的,他不知道,也沒看見。可心裡卻明白,她是最委屈的。
了致生放棄工作,陪她回到京棲,看養她長大,這是了了從人生的夾縫裡難得獲得的一點點好運。她視若珍寶,無憂無慮的度過了短暫的青蔥時期。
可好景不長,了致生患病,她在一次次與命運爭搶時,也許最懷念的還是那個在南啻的石窟裡,身體健康且幽默風趣的了致生。
如今他最後悔的,也是他當時所謂的剋制與迴避,令她獨自度過了最煎熬的時光。
她明明有的是變壞的理由,可遇到事,還是會先考慮他值不值,她該不該。她善待了無,善待任何人,是那麼努力那麼純粹的鮮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