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哪來的怨。”
林燕綺一怔,旋即笑出聲來,仿若聽到最好笑的笑話,“怨?怎會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經互不虧欠,我哪裡不能怨呢?”
念卿靜靜凝視她,“燕綺,別再做傷人傷已的事。”
林燕綺的笑聲驟然一滯。
良久靜默,微微側過了臉,頰上有淚無聲滑下。
念卿也側過臉,只看向窗外枯樹,待她倔強擦去淚痕才輕輕開口,“你並不想傷他,又何必一再做這樣的事情。慧行也是他的兒子,是他唯一的兒子。”
“難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兒子?”林燕綺語聲拔高,難掩哽咽,“你以為我帶走慧行是想報復他麼?不,我沒有冷血到這種地步,我只是……只是……”
她哽住,一時說不下去。
念卿淡淡替她說下去,“你只是對這場戰爭感到厭倦和恐懼。”
“恐懼?”林燕綺眼裡泛起淚光,唇角去牽起奇異笑容,“你試過頂著日本人飛機的掃射,頭頂子彈橫飛,卻依然埋頭給傷兵做手術麼?你試過拿手術刀不停切割斷肢,一直切到手臂痠軟麼?你試過在沒有麻醉的時候,強行鋸掉一條筋骨粉碎的大腿麼?如果沒有試過,就不要來和我說什麼恐懼!”
念卿閉了閉眼,一言不發,只有鬢角微顫的髮絲,洩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林燕綺一氣說完這些話,白皙臉色漲紅,強自抿唇平息情緒。
“其實每一天我都在恐懼。”念卿緩緩開口,“幼年時候,我常恐懼於周遭厄境,恐懼於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懼於自己身不由已;後來遇著仲享,又恐懼於他周遭層出不窮的暗殺,恐懼於無休止的政治和戰爭……一直到我們離開茗谷,過了幾年無需恐懼的日子,他卻又迷上了飛機,我便又開始恐懼那冷冰冰的鋼鐵怪物……真正不知恐懼,是在他過世後,我亦沒有了恐懼的理由。”
林燕綺怔怔看著她平靜到近乎空洞的眼睛。
她只凝望著窗外枯樹枝頭,淡淡說,“去年,日本人第一次轟炸重慶,那時還沒有防範空襲的準備,四川這邊建造房子又愛用竹木。五月四日那天,滿天的燃燒彈落下來,把整個市區燒成一片火海。整個天空都被烤紅了,到處都是火,來不及撲救,只能眼看著大火慢慢燒完,把一切燒成灰燼。那天我帶著慧行,和蕙殊在山上孤兒院裡,我們躲進了山洞,眼看著江對面大火連天……霖霖卻一個人在家,就在轟炸最密集的地方。”
念卿語聲頓住,喉間微哽,燕綺不自覺已咬住了唇。
“那一刻我又開始恐懼,直等到轟炸結束,我和蕙殊回到大火還沒熄滅的廢墟,在屍堆裡挨個地找,一邊找一邊呼喊霖霖的名字。那裡我恨自己,當貝兒一家離開香港,我為什麼沒有讓霖霖和他們一起走……我們一直找到傍晚,當霖霖從救護站奔出來,喊著媽媽,朝我跑來的時候,我卻暈過去。”念卿緩緩回首望住她,眼裡微紅,“怎麼會不恐懼,只要想到這些孩子,我連睡夢裡也會恐懼。”
林燕綺早已聽得淚流滿面,“是,我不懼怕死亡,要我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要緊,可是慧行還那麼小,他不應該受這樣的威脅與折磨。每天都有那麼多人死去,我已看夠了死亡和流血,只想讓慧行遠遠離開,去一個沒有戰爭的地方,平平安安長大。”
念卿眼裡淚光閃動,一言不發,上前將她輕輕擁抱。
她的身子同樣清瘦,後背繃得僵直,肩膀微微顫抖。
林燕綺並不習慣於旁人太過接觸,然而這雙手臂卻有著溫柔平撫的力量,令她緊繃的身子又不自覺鬆緩下來,原以為堅冷的心,竟是不堪一擊;原以為早已乾涸的眼,竟又湧出不可遏止的淚。
念卿遞上手帕,“別叫孩子看出來。”
林燕綺背轉身去拭淚,低頭片刻,再回轉身時,淚痕已乾乾淨淨抹去,回覆疏冷神容。
她深深看念卿,“你會不會看輕我,當我是一個最最自私涼薄的女人?”
“不會。”念卿抬眸直視她的眼,遲疑片刻,緩慢而鄭重地問,“燕綺,你真的不願回來?”
“回來?”林燕綺重複這二字,唇邊又浮起那恍惚奇異的笑容。
“真的沒有回寰餘地?”念卿不忍又悵惘。
林燕綺緩緩抬起目光,“他,從來沒有向你說過麼?”
“他從未對旁人提及你們之間的私事。”念卿微抿唇角,“你的事……我是從敏言和蕙殊那裡得知,他並沒有提過,我也從未問過他。”
“我不是說那件事。”林燕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