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息啊!”
又幾年以後了。
許家沒大變,死樣活氣地仍活著,仍是那個景,但傢俱已經換了些,母親的遺像也已撤去,父親的臉上已沒了傷悲,但多了些蒼老。
許家哥仨仍是一字橫列。一樂乾脆是沒有穿鞋,一雙與泥殼子無差的鞋扔在一米開外,一雙泥濘的左腳搓著泥濘的右腳,顯然,他沒當成兵。
二和叫人覺得無望,花過頭的襯衣所有釦子不用,只在下端鬆鬆地打了個結,絕對過氣的喇叭褲腿,雖是九十年代,他似乎是在學著七十年代港臺馬仔的過氣裝束,那源於隨經濟而開放的文化。
三多十二歲,基本是個傻子,一直緊張地盯著他的父親,下意識地用衣袖擦著鼻端,那份緊張絕大多數是父親手上的毛竹板子嚇的,板子光滑且寬厚,從一樂到三多身上都有相對的印痕。
幸而許百順放下了板子,而掏起了口袋。
這回出來的是一張十塊,當不上鉅款了,許百順自己也是有點漫不經心,死馬當做活馬醫。
“二和不學好,就該上部隊練練。一樂押著去,三崽子好狗運,一塊兒跟著去。”
二和很不屑地去接,許百順一板子對那爪就扣了下去。
又是幾年了。嗯,如果看書的傢伙二十多歲,跟您的幾年前貼近了。
許三多終於長大成人,今年十九歲,少了些傻氣,多了些憨氣,衣服明顯是撿前兩位的,但還潔淨。他的眼神相對清澈,這可能是與一樂、二和最大的不同。
許家哥仨再湊不齊,一樂蹲踞在屋角,那完全是一個小許百順,二和乾脆缺席,只有一條磨成漁網一般、綴滿貼花的牛仔褲扔在椅子上,顯示著二和仍然存在,並且肯定與軍隊無緣。
但許百順仍坐在原來的位置,許三多也仍站在原來的位置,這像是這個家族舊有關係的最後一絲維繫。
許百順這回拿出的是一張五十塊以及相對的長篇大論。
“家裡窮,也不知道生你們仨幹嗎?你龜兒子最笨,笨得莊稼活都不會幹,還得防你跟老二學壞。你去當兵,當兵省錢,沒準復員時還能鬧個工作。拿去。”
許三多搖頭,說一句話會要了他很大的勇氣:“我不要錢。爸,當不上兵我還念高中行不?”
許百順二話沒說,錢放在桌上而去拿一邊的毛竹板子。
於是許三多撅了起來,撅起了屁股。
二零零零年還沒到,他們什麼都沒有實現,而許百順的理想已經串味。
於是為了響應父親,許三多開始賣力地慘叫。
許三多從醫院的屏風後出來,一邊揉著屁股一邊繫著褲子,他身邊的年輕人都是同一般難堪而又痛苦的表情。從他們劈了胯似的步伐自知被檢查了哪個部位。我們的人生通常都要迎接幾次這樣的檢查,不管鎮醫院、縣醫院、市醫院或者某某總院,總是在一間並不乾淨而且狹窄的房裡,一群不知前途的年輕人衣不遮體——遮了也馬上就要脫掉——交換著難堪的神色。
許三多是在縣醫院做徵兵前的體檢。
他從醫院出來時仍是茫然,若不是一樂拉了一把就要走錯方向。
士官史今和另一名士官從外邊進來,很自然向門前的尉官指導員洪興國敬禮。
“太……太神氣了。”
許三多看傻了眼,下意識摸摸額際。許一樂一腳踢了過來,伴之壓低的嗓門。
“表現一下留個印象!”許三多捂著屁股轉身!
洪興國、史今幾個掃了這兩鄉下人一眼,進門。
許一樂氣不過:“我說你想不想當兵?”
“不想。”
“那你來?!”
許三多下意識瞧瞧那幾個軍裝的背影,那對他是另一個世界,完全的新世界。
“剛有點想。”
“滾!”
那就滾,滾沒幾步許一樂就瞧見路邊小攤有裸體畫片,立刻便神情古怪走不動道。
“那五十呢?”許一樂做了一個斬釘截鐵的表情,“你去買。”
許三多明白要買什麼時就嚇了一跳:“你去!”
“我三十幾的人了,怎麼好意思?!”
“我才十九!”
十九,外加十九歲還沒跟人打過架的懦弱,許三多活該被推上前,頭頸骨折斷了一般,對著大致方向伸出了手。
“買……買……買……”許三多抬頭看一下攤主,看一下那物事的大致方位,迅速又垂低了頭,“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