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腥臭撲鼻,胡亥的面色如同死人般蒼白,卻依舊是寸步不離地守護著父皇。那時,胡亥獲得了生平最大的尊嚴,老師看著他哭了,丞相看著他哭了,所有知情大臣看見他,都哭了。在九原直道的陽周段,老師在暮色之中喚醒了他,要他假扮父皇聲音支走王離特使,他想也沒想便照著做了。那時候,胡亥只有一個心思,為了父皇安心,他甚事都可以做,假若需要,他會毫不猶豫地為父皇去死。
胡亥的改變,源於老師趙高的開導與威逼。
在進入甘泉宮的當夜,老師又施放了迷藥,將胡亥從安置父皇的冰冷的東胡宮背了出來。胡亥醒來時,山月已經殘在天邊了,曙色已經隱隱可見了。榻邊沒有侍女,只有老師趙高守著。趙高關切地問他清醒沒有,他沒有說話,卻點了點頭。老師說有件大事要對他說,讓他飲下了一壺冰涼的山泉水,又讓他服下了一盞太醫煎好的湯藥。胡亥精神了,站起來了,老師這才說話。那一夜的對話,如同天邊那一抹怪異的雲霞,至今清晰猶在眼前耳邊。
“皇帝陛下走了!”老師先自長長一嘆,眼眶中溢滿了淚水。剎那之間胡亥的一顆心怦然大動,幾乎又要放聲慟哭了。老師趙高沉著臉道:“危難在即,公子如此兒女態,何堪大事!”胡亥對這個老師,素來敬畏有加。老師趙高教他學問才具,對他的督導極為嚴厲。自從父皇為他定了這位老師,老師便奏明父皇,將他與乳母及兩名侍女一起搬進了老師在皇城裡的官署庭院。老師與乳母侍女事先約定:他對少皇子的教習,任誰也不能干預,否則不做胡亥老師。乳母侍女個個都知道趙高是追隨皇帝數十年的功臣,功勞才具聲望,至少在皇城這片天地裡顯赫得無人可以比肩,自然是諾諾連聲。從此,胡亥告別了在乳母侍女照撫下的孤獨而自在的懵懂歲月,開始了令他倍感吃力的少年修習。他清晨貪睡不起,老師會用那支金絲馬鞭抽打臥榻四周,直到他爬起來梳洗。他一捧起法令典籍便大感頭疼,不是打瞌睡,便是找出種種理由逃脫一日學業。老師在父皇身邊忙得晝夜連軸轉,卻總是有機會在他無法預料的時刻出現,只要他沒有寫完當日秦篆,或沒背誦過當日律令條文,老師便一定會將他關進府邸密室,直到他在老師再次出現時連連哭喊餓了渴了,老師才放他出來。他練劍常常偷懶喊累,老師便派一隻兇猛靈異的獒犬看守著他,他只要在不該累的時候停了下來,那隻猛犬便會衝過來將他撲翻在地嗚嗚怒吼,嚇得胡亥毛骨悚然一身冷汗,爬起來泥土不撣便呼呼揮劍。如此反覆無數,胡亥終於不再折騰自己了,老師說學甚便學甚,老師說如何學便如何學,再苦再累也咬著牙關強忍了。雖則如此,胡亥也明白一點,老師百般呵護著自己。沒有老師,他不會走進父皇的視界。沒有老師,他在深廣的皇城便是一片飄蕩的樹葉,隨時可能被人踩在腳下。一次,一個老內侍不許他踏進那片他最喜歡的胡楊林去練劍,還冷著臉咕噥了一句甚話。這時,老師出現了,一馬鞭便將那名老內侍抽得滾出了丈餘遠。胡亥清楚地記得,老師顯出了從未見過的粗莽兇悍,用金絲馬鞭颳著老內侍的鼻樑狠狠地說,給我悉數知會皇城宮人,但有欺侮蔑視少皇子者,老夫活撕了他人皮!從此以後,只要胡亥在皇城遊蕩,所有的內侍侍女對他都禮敬有加。第一次,胡亥有了皇子的尊嚴。也是從此之後,胡亥對老師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依賴敬畏之情,心頭每每閃出“假父”兩個字。胡亥知道,那是父皇當年對長信侯嫪毐的叫法,早已經在皇城被列為第一禁忌了,否則他真的會對老師喊出那兩個字來。胡亥總覺得,老師真該做他的假父,老師雖是內侍之身,卻是天下罕見的雄傑……
“老師但說,我聽便是。”胡亥忍住了欲哭的酸楚。
“陛下發病猝然,少公子已經瀕臨危境也!”見胡亥圓睜著兩眼發愣,趙高憂心忡忡道,“陛下只給長公子留下了一道詔書,對其餘皇子公主沒有隻言片語,沒有封王封侯。屆時,長公子回咸陽做了二世皇帝,而少皇子沒有尺寸立足之地,為之奈何?”胡亥有些驚訝,也有些釋然,搖著頭道:“秦政不封建,原本如此。父皇依法行事,不封諸子,老師何可私說者!”趙高緩緩搖頭道:“老臣所言本意,此等情勢可變也,非私說陛下之過也。少皇子且想:皇帝突兀病逝而尚未發喪,方今天下權力與社稷存亡,皆在少皇子、老臣及丞相三人耳。老夫本心,願少皇子起而圖之也。少皇子,做君抑或做臣,制人抑或制於人,豈可同日道哉!”胡亥大感意外,愣怔良久搖頭道:“廢兄立弟,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不孝也。因人之功,無能也。三者逆德,只怕天下不服,身敗名裂,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