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曼神父有了一些新問題,需要從那個赫德老者口中得到回答。
目送卡曼的身影消失在帳簾後,溫特斯長長撥出一口氣,疲倦地往行軍床上一倒,卻不慎牽動了眼部的傷處,左眼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淌眼淚了。
太陽西斜,從天窗投下來的光已經不會落到地上。
偏帳好像變成了遠古時代的人類所棲身的洞穴,狹小、昏暗、與世隔絕,令人本能地生出安全感。
溫特斯躺在這頂小小的氈帳裡,凝視著天窗內變幻的雲朵,無聲地思考著。
作為負傷的常客,溫特斯不需要醫生,自己就能估算出眼部傷勢痊癒所需的時間:
疼痛,大約一週可以緩解;
淤青,大約兩週可以消退;
自尊……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總體而言,能用疼痛、淤青和自尊心換得某位神官的坦白,足以稱為一次小勝。
如果還能借此機會讓革新修會浮出水面,那將毫無疑問是一場大勝。
為藏一個人,滅一整間修道院的口——革新修會的狠辣手段,令溫特斯至今如芒刺背。
溫特斯向來討厭秘密結社,因為從他走出象牙塔、登上賊鷗號、踏入廣闊天地的那一天開始,他所接觸到的地下團體,就沒有一個做過好事,也沒有一個給他留下過好印象。
更不用說,身為正統社會秩序的維護者和受益者,他反感侵蝕公權力的團體與結社,再正常不過。
所以比起讓革新修會繼續隱藏在暗處、一想到革新修會就如芒刺背,溫特斯無論如何也要把革新修會從陰影裡拖出來。
為此捱上一拳,實在算不得什麼。
甚至如果卡曼想要追求對稱之美,他可以喜笑顏開地把右半邊臉也伸過去給卡曼打。
但是牽扯到荒原、牽扯到諸部、牽扯到赫德人,事態就變得複雜起來。
若一切真如卡曼所推測——阿里烏斯派已經在大荒原傳播數百年乃至上千年,而且有“教會”存續至今。
那麼今天的赫德人的信仰裡面,必定或多或少混入了一些“至一教會”的東西。
證據就是,宮帳內的文朵兒人,非但沒有展露出對於外來傳教士、對於皈依公教的“遠房親戚”的普遍敵意,反倒有一些人表現出十足的尊敬。
這就意味著,他們不僅不把老人視作“他者”,甚至連“他可能是他者”的念頭都沒有,理所當然地將老人的信仰與自己從孃胎來帶出來的信仰視為同一種東西。
當然,可能……多少……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可還是一種東西——畢竟再不一樣,也不會比諸部之間的“不一樣”更多。
溫特斯默想:“雖然當下的赫德人毫無疑問會被視為‘異教徒’,但是假如一個赫德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一部分教義,是否意味著他天然更容易接受其他教義?乃至正式皈依?
“還是會因為相似又不夠相似,而更加憎恨彼此?
“如果繼續發展下去,赫德荒原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北境?”
想到赫德荒原有成為下一個北境的可能性,想到赫德人有全員皈依的可能性,溫特斯的內心湧入一股複雜而奇異的情緒。
厭惡、好奇、茫然、淡然、驚訝、冷漠……種種色彩輪番佔據主導。
因為這件事情的干係太重大。
重大到他與革新修會的那點糾葛,與這件能夠影響千萬人命運的大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但他又明白,他對此能夠施加的影響,非常有限——至少目前是這樣。
他明明躺在一頂小小氈帳裡的簡陋的行軍床上,卻彷彿身處一條大河之中。
在他身後,從過去滾滾而來的,是阿里烏斯派的千年傳教。
在他身前,向未來滾滾而去的,是赫德人不知會抵達何處的靈魂。
人總會本能地認為自己身處時間的終點,認為自己所見的世間萬物,也會在未來一直存在。
就像古帝國人在恢弘華麗的浴宮中啜飲葡萄酒時,認為帝國就像身下建在整塊花崗岩上的浴池一樣,將永世延續。
但今天我們知道,古帝國人的葡萄酒裡有鉛毒,浴池的遺蹟還在,帝國卻煙消雲散。而終有一天,就連浴池下方的花崗岩也將風化瓦解,化作塵土。
在一次次摔打中,溫特斯已經漸漸學會用動態的眼光看待世界。
今日的仇敵,有可能成為明日的戰友;
今日的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