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德·蓋茨上校鎖眉審視著戰場。
敵軍在交戰前釋放的煙幕早已被風吹散,從教堂鐘塔的頂樓俯瞰,橋樑、村莊、道路、田野、噴湧的硝煙、閃爍的火光、掛著肉塊和血沫的長矛、拖著騎手屍體狂奔的受驚戰馬……戰場的每個細節都赤裸地暴露出來。
槍炮聲不絕於耳,在樓梯間待命的傳令兵耐不住好奇,踮起腳尖、扒著窗沿向外張望。
透過硝煙,他看到數以千計的人類被置入廣袤大地的一個褶皺,捨生忘死地戰鬥, 壯觀、奇異、令人驚歎——但是僅此而已。
而在博德·蓋茨眼中,戰場是一本攤開的書。
透過識別旗幟、觀察衣色、甚至分辨騎兵制帽和羽翎之間的差異,他沿著矛尖和蹄跡勾勒線條,將交錯混雜的兩支軍隊分開,把上萬士兵的浴血拼殺抽象為少數方陣之間的攻防。
上校謹慎地評估各個方陣的兵力和士氣,冷靜推演著戰局走勢與敵軍策略。
站在鐘塔頂樓向北眺望,五個淺棕色方陣在金黃的田野上一字擺開, 氣勢洶洶地向前推進。
先前後撤以迴避火炮的聯軍左翼, 而今主動迎戰。雷群郡和邊江郡的五個方陣同樣單線排布, 在斯庫爾·梅克倫那面銀邊軍旗的指引下快速前移。
在兩軍正面對決的北分戰場,戰鬥以傳統的方式展開:
刺蝟似的方陣不斷逼近彼此,雙方距離縮短的同時,一股股白煙從尖刺的內部鑽出——那是退進方陣內部的火槍手在射擊;
服飾相仿的兩軍騎兵在“刺蝟”周圍像蛇一樣盤旋搏殺,雙方都不遺餘力想把對手驅離戰場,同時又使出渾身解數試圖將對手引誘至己方“刺蝟”身旁。
或是負傷、或是被驅趕、或是慌不擇路,不斷有騎兵掉進“刺蝟們”與“刺蝟們”之間緩緩收窄的縫隙,被連人帶馬亂槍打死。
博德上校將視線轉向北分戰場對岸的丘陵,架設在那裡的大炮已經調轉炮口對準聯軍左翼。
在一眾袒胸露背的炮手當中,博德上校輕而易舉便找出敵軍炮兵的指揮官。那名身著校官制服的炮兵軍官似乎察覺到上校的注視,轉身望向教堂塔樓,遙遙脫帽致意。
博德上校快速篩了一遍舊帕拉圖陸軍系統內部所有少校軍銜以上的炮兵軍官,始終未能辨認出對方的身份。
結合溫特斯·蒙塔涅今晨送抵的敵情通報,上校已經有了判斷——如果對方不是某個大荒原戰役之後被提拔的上尉,那麼他一定也來自“心繫友邦”的十八省聯合共和國。
博德感到一陣刺痛,無論如何詭辯、不管找多少藉口, 從聯省軍人出現在戰場那一刻開始, 這場內戰都已經不再侷限於帕拉圖內部,而實質成為了聯盟的內戰。
上校看到六面駿馬圖案的百人隊戰旗飄揚在火炮陣地前方,這意味著敵軍右翼指揮官手中握有一個尚未投入戰鬥的步兵大隊。
但就算加上那六個拱衛炮兵陣地的百人隊,“整編新墾地軍團”始終有一個步兵大隊沒有暴露。
博德上校凝望敵方炮兵陣地所在的丘陵,彷彿要穿透覆蓋著青草的泥土,探明稜線另一側的真相。
若他猜得沒錯,那道矮崗的反斜面還隱蔽著一個齊裝滿員的步兵大隊。
如此一來,“整編新墾地軍團”出動的八個步兵大隊便盡數出現在敵軍右翼。
那麼中央和敵軍左翼又如何?
博德上校的視線順著山坡一路向下,將目光投向戰場中央:
在村莊對岸的河堤上,四面白底斜十字紋大隊軍旗獵獵作響;
輜重馬車沿著行省大道直抵前線,輔兵和民夫從車上卸下小口徑的旋轉炮和整箱的彈藥,然後將傷員裝上馬車送回後方;
先前被擊退的兩個步兵大隊正在重整,後續就位的兩個步兵大隊看起來已經準備好發起新一輪進攻。
薩內爾·卡羅伊的新墾地派遣軍——大議會軍最具戰力的四個大隊——全員出現在村莊正面、戰場中央。
薩內爾的個人旗幟就豎立在戰線後方、麥田盡頭的矮崗上,與博德上校的旗幟遙遙相望。
對於自身殘軀換取的籌碼,博德上校認為已經很划算。
雖然敵軍未派重兵圍攻河谷村,但是隻要能暫時牽制對方最精銳的部隊,他的計劃便有實現的可能。
然而,博德上校最關注的戰場並不在正面,他最在意的敵人也不是新墾地派遣軍。
上校轉身望向南方,半支“第六軍團”出現在他的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