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正常人聞起來是美味的,吃起來也是美味的,可到了兩個壓根吃不到一個鍋裡的人這兒,審美高度就要大打折扣。林森柏還勉強了,平時有個大小應酬她會在肚子裡先墊巴點硬貨,酒桌上再象徵性地挑兩筷子,邊皺眉,邊讚賞嘴裡的鹽塊,日久天長,也明白自己的口味太輕,心裡唸叨著要適應大環境,嘴裡的委屈多喝兩杯水就衝下去了。為票子,殺身成仁也是值得的嘛。可端竹卻是從小吃慣鹽塊的。在她還牙牙學語時,外婆的味蕾尚未衰退到愉悅鹽商的地步,所以她幸運地沒有被扼殺在襁褓中。後來,隨著年歲的增長,外婆的美食欣賞傾向愈發朝畢加索領軍的抽象派陣營直衝而去,做菜下鹽時,鹽勺都不用了,直接端起鹽罐揮灑藝術激情,這就有根有據地導致了她最終以突發性心臟病結束人生的不良後果。偏偏端竹是個認死理的,以為外婆做的菜就是天下第一美味,再再無數次地嚐到正常食物,她也只以為那是掌勺人吝嗇,連鹽都捨不得放。“好吃嗎?”自豪自滿自戀如林森柏,從來沒想過她費心費力費材料做出來的粥會有不好吃的可能,恬不知恥地問一句,心裡已在為自己的廚藝捏造溢美之詞。“好吃。”端竹笑著說,說完,手已經摸起了鹽罐子,喝粥用的湯匙有些含蓄,只挖了小半勺鹽,放進碗裡,攪拌均勻,喝一口,笑得更天真爛漫,“很好吃。”中國有句老話叫什麼來著?廚看一把鹽。林森柏目不轉睛地看她勺子上還殘留著的亮晶晶的氯化鈉結晶體,心中的烏托邦頓時崩塌。在那些林森柏還能靜下心來好好讀書的年月裡,她的成績優異得逢考必一,優異得讓一票老師不服氣地暗地裡替她報了各種奧林匹克賽,優異得她在決賽月病倒竟驚動了市裡領導輪流致電發函挾花問候。而在那些林森柏還能勤勤懇懇地趴在辦公桌上盯著專案圖紙的時光中,她的業績優異得財會科加班加點也處理不完進項出項稅金抵扣等一堆數字,優異得每遇源通現金交易銀行大戶室的職員就要捧頭先哭三十分鐘,優異得屢有源通員工將附帶工傷鑑定的病假條遞到她桌面上時用的是那隻數錢數到韌帶拉傷的手——不管這些回憶裡,幾分事實,幾分杜撰,幾分謙虛,幾分吹噓,林森柏眼裡的自己,就是這麼優異得舉世矚目,流芳百代,天妒人怨。她常對自己說,林森柏,長得太美不是你的錯,那是父母造的孽;氣質出眾不是你的錯,那是神對世人的懲罰;才華卓絕更不是你的錯,那是在改革開放大潮中摸著石子過河時必然誕生的偉大人物的悲慘宿命。可是現在,她不敢了,真的不敢放那種厥詞了。她只想對端竹說:你一個生於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孩子再二也不能二成這樣啊!不能邊說好吃邊往碗里加鹽啊!象徵性地加一點也就算了,半碗粥加那麼半勺鹽你讓我一響應中央號召,全面發展,五講四美,精神物質雙豐收的天才好青年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端竹不明就裡地望著她一會兒白一會兒黑的臉,撈起兩塊鮑魚,虛心求教道:“林小姐,請問這是什麼?”林森柏已經快氣炸肺了,再一秒就要因自尊心受挫惱羞成怒地露出猙獰面孔,可端竹怯生生的黃鸝嗓子中發出的聲音,就像一盆沁人心扉的冰水,劈頭蓋臉淋下來,瞬間,她進入了反省狀態。“那是皮蛋。”林森柏艱難地擰起一抹笑意,為防心虛被人看出,她不自覺地喝了口粥,臉上表情馬上變成吞了刀子似的痛苦,剛條件反射地又要問好吃嗎,卻由於太聰明地預見了答案,心裡迅速結冰。端竹恍然大悟,咬著勺子支支吾吾:“啊,是皮蛋啊…很久沒吃了,謝謝林小姐。”說完,她給了林森柏一個陽光又清純的笑容。是的,林小姐是好人,沒有騙她。那色澤黑亮,墨中帶黃,細膩彈牙,馨香濃郁的東西,不正是她印象中美味的皮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