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綠腰晉康郡主初次走出宮廷是在貞元十九年的春天,十五歲的她與六個未曾下嫁的妹妹一起,自幼居住在大明宮少陽院的偏閣中。雖然有時會追隨身為天子的祖父和身為太子的父親,去芙蓉園看花,去慈恩寺禮佛,去興慶宮龍池泛舟,但大明宮通往四方的夾城,確保了天子可以橫跨長安而不被百姓窺視。她以為這層層疊疊、遼闊又逼仄的複道夾城,就是她出嫁前所能觸及到的全部天地了。一場大旱從貞元十八年孟冬延續到了貞元十九年春,整整三個月關中未降雨雪。皇帝一邊降下德音,一邊降詔令祈雨,東西兩市祈雨的方式也頗為喜慶熱鬧,乃是結綵樓弄絲絃大賽歌舞。聽聞東市請了梨園第一琵琶供奉康崑崙,皇帝也不禁為這聲勢浩大的比拼動容。天子心血來潮,坐御輦來到天門街觀戰,東西兩市慌忙在兩座賽樂的綵樓之前,又結了一座綵樓,專供天家皇族登樓聽樂。晉康郡主跟在列位兄長身後上樓時有些疑惑,樓下盡是擂拳吶喊滿面通紅的百姓,明明是一場災難,怎麼四處都瀰漫著如醉如狂的興奮呢?也許十八年前的&ldo;涇師之變&rdo;麻木了長安人對苦難的恐懼,被派遣去征戰藩鎮的軍隊譁變,反叛攻入長安,皇帝太子棄城而逃,亂兵於城中燒殺數月,成了繼安史之亂後長安的又一次浩劫。從此皇帝一蹶不振蟄伏深宮,再也不敢對藩鎮用兵,天下節度使橫徵暴斂,國家以四分之一於天寶時的人民,供養著四倍於天寶時的兵卒。長安人不以耕種為生,比起國家衰敗苛政重賦,這場大旱連雪上加霜都夠不上,索性便用這沸反盈天的歡樂去揶揄上蒼的威嚴。樓下的百姓在康崑崙登上東市綵樓時達到了癲狂,康崑崙含著自負的笑容,上樓向皇帝坐的方向一拜,朗聲道:&ldo;臣移《綠腰》入羽調,為陛下壽。&rdo;康崑崙侍奉禁中,一手琵琶彈得鬼神莫測,十指攏捻如飛,許是晉康郡主聽得慣了,倒未覺得新奇,樓下圍觀的百姓卻是如雷般叫好。東市的客商們紛紛譏誚西市,眾人都以為勝負已定,卻不料這時西市的綵樓上款款走出了一位女郎。女郎橫抱著一個紅檀琵琶,幾乎不曾抬頭,只是微微一福。這略微的躬身是對皇帝、對樓下百姓,抑或是對蒼天,這一點卑微因為其中的淡漠而無人能夠消受。女郎抬起頭來,晉康郡主看見了一張明晰如玉的面容,遠山一般的雙眉飛入鬢中,秀逸修長而非時下粗短的蠶眉,可以斷定不曾經過任何螺黛的修飾。女郎道:&ldo;我亦彈此調,兼移於楓香調中。&rdo;她說著一口純正悅耳的洛下音,只是嗓音在溫潤中略微有些沉鬱,不同於少女的嬌媚細膩,便讓她沾染了幾分風霜與書卷氣。看見美人應戰,樓下的百姓更是大聲鼓譟,康崑崙亦帶著疑惑與輕蔑的笑容望向對面樓上的女郎。他在四根絲絃上下了數十載寒暑之功,哪裡是這個尚在少年的女郎能夠匹敵的?料來西市請不到能夠與他頡頏的琵琶手,就用美人賺取噱頭罷了。女郎站在危樓之上,五指在琵琶上一劃,一聲裂冰崩玉的聲響讓所有人都驚呆了。誰也想不到,這女郎纖纖十指上竟然有這等力道。女郎的雙目仍舊淡淡地望著遠方終南山的朦朧翠色,她手下卻是彈、挑、滾、剔、撫、飛並用,夾雜著推、拉、吟、揉出的細微滑音、顫音,激烈的滿輪、安適恬逸的半輪、明亮清麗的長輪,將悽越清剛的調子直送上容容春雲。晉康郡主不得不屏住呼吸,她只覺自己的一顆心已完全由不得血液的支配,而是隨著那珠玉激揚的琵琶聲時快時澀地跳動,跳得她渾身疼痛。《綠腰》曲是《錄要》的訛稱,皇帝命樂工進坊中曲譜,錄其要者為舞曲,流至民間卻變成了這樣一個旖旎的名字。她不知道祖父都選中了哪些曲子,她聽過了那麼多古舊的傳說,烏孫遠嫁的悲慼,虞姬自刎的纏綿,昭君出塞的幽怨,綠珠墜樓的決絕,霓裳羽衣的風流婉轉,馬嵬坡下的血淚交流,這些繁華與破敗的深情,就在女郎的四根琴絃上如畫軸一一展開。她忽然明白,烏孫公主為何要造琵琶,只因情到深處愈難自明,無法傾訴無法長歌當哭,唯有寄託於響遏行雲的絲絃,為人喊這一聲。女郎一曲撫罷,不同於康崑崙曲罷的歡騰,樓下一時寂然無聲。皇帝久病浮腫的臉上掛著一顆淚珠,也許他也想到了王皇后。康崑崙面無人色,他跌跌撞撞地奔下樓去,在西市的綵樓下&ldo;撲通&rdo;跪倒,高聲道:&ldo;願拜仙姑為師。&rdo;他說罷忽然伏於塵埃中失聲痛哭,聽不出那哭聲是歡愉還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