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迷迷糊糊中被袁牧之弄回去,我並不是神智昏迷,只是身體與意志似乎被剝離開,身體軟綿綿如一張廢棄的舊被子,而精神漂浮其上,不過不能離開。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的精神能自由自在離開軀體,那大概就是死亡的時候了。對於那個我並不畏懼,就如我說過的,沒有意義的生命,存在的必要性幾乎連百分之一都沒有。我沒有找到人的存在中可稱之為意義的東西,我很認真地巡視過自己的內在和外在,我在囚禁與封閉中過早地消耗掉身體內部積極的能源;而由於長期處在精神高度警戒和超常壓力中,我又形塑成對世界的根本性質疑,到了今天,無論是康德還是馬克思,無論是弗洛伊德還是拉康,都無法拯救我。克爾凱郭爾曾經說過,人生三段論中最高的指引是宗教,但我從未信仰過任何宗教,我只能大概想象那種對超乎自身的精神力量頂禮膜拜的虔誠,我想人完全將自己交付出去的狀態大概能最真實地接近所謂的幸福,可是宗教就算有如此超常的力量,它們對我來說,還是來得太晚。太晚了。我並非沒有情緒,只是情緒這種東西在囚禁的漫長歲月中成為無用的東西,我跟守衛在門外的僱傭兵,我跟那個神秘的僱傭人囚禁我的人,我們之間就是一場激烈的心理戰爭,看誰先崩潰,看誰先暴露脆弱的一面,為了不至於發瘋,我必須剝離自己的情緒。那是在一次次撞牆後的覺悟。我不能令他們勝利,我並不憎恨他們,也談不上厭惡,我只是覺得這既然是場戰爭,那麼不到最後一刻,我就不能認輸。結果他們有人被我催眠了,有人在我長久的心理暗示下走向自殺,有人最後自動開啟了囚禁我的牢房,幫助查理將我弄出去。我在出了那間地下室,真正接觸到陽光的那一刻,詫異於光線的溫度,和風的質感。原來世界是這樣的。那時候我的四肢虛弱到極點,後來在查理的實驗室裡電擊了一段時間,才能恢復腿部神經,再練習了許久,才學會行動如常人。與此同時我也學習語言和人類社會的一些普通常識,比如怎麼用電器,怎麼去商店買東西,怎麼用貨幣,怎麼使用計算機。我的情緒有些回來,儘管很少,我還是能感覺得到,儘管在理性的層面上我常常不明白這種反應是為什麼,我無法溯源,但我在學習。漫長的孤獨的生涯,讓我至少掌握一項技能,那就是學習。情緒回來的一個後果就是令我想起一些東西,一些我原本壓抑著不去回想的記憶,在睡夢中,在意識層最薄弱的時候,它們常常會以隻言片語的形式出現。比如我常常會夢見一個女人,我在她手裡是個孩童,她將我抱在懷裡,在靠近心臟的地方,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我幾乎能聽到她的心跳聲。她對我笑,那些笑容彷彿如汩汩流動的透明的泉流,沒有抑制,慷慨而無窮無盡。她是一個年輕女人,有漂亮的黑色瞳孔,柔軟白皙的臉頰,陽光照耀在她臉上能清晰看到嘴角金色的絨毛。我還夢見另一個女人,年紀稍長,長年勞作的婦女,有粗壯的胳膊和長了老繭的手。但她的手同樣很暖和,她跟我站離了一定距離,一直在拍著手,笑著,鼓勵我朝她走過去。我邁著小短腿,我低頭,我的腿很白很嫩,是嬰孩的腿,似乎褲襠還開著,風涼颼颼地灌進來。睡夢中的我不願意走,蹲下來哇的一聲哭了。真是令人厭煩的孩子。我對曾經嬰孩的我下了這個判斷。有人在嗚咽著哭泣,那個人一邊哽咽一邊柔聲對我說:&ldo;小冰,忍一下,會有點疼啊,忍忍就好了。&rdo;很吵。我側過耳朵,手腕被人抓住,隨即咔嚓一聲,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我疼得大叫一聲,全身跳起,立即被誰抱緊按住他懷裡,我的臉貼近他的胸膛,我又聽到人的心跳聲,這一次的雄壯有力。他低聲在我耳邊說:&ldo;好了好了,沒事了啊,手腕接上了。疼是吧?疼就對了,最好疼死你,讓你下次再逞強,小禍害……&rdo;&ldo;行了,大頭,別罵他了,藥怎麼貼啊?&rdo;&ldo;我來。&rdo;我的手被人抓起,動作輕柔,手腕被敷上清涼的膏藥,然後被人拿繃帶纏繞起來。另一個人說:&ldo;袁哥,他身上有瓶藥,是不是該給他吃啊?&rdo;&ldo;嗯,給他吃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