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苑身體僵硬著,&ldo;怎麼了?&rdo;&ldo;具體的問題咱們接下來談。從現在開始,不要動。&rdo;李又維後退了幾步,拿起相機對著她拍了若干張照片。薛苑只覺得閃光燈在眼前不時閃動,眼睛都花了,等到能再次看清楚東西時,李又維已經坐在畫板後,拿起了油畫筆,沾了沾調好的顏料,在畫布上勾勒起來。還在學校的時候,薛苑就曾經聽過若干個專業模特的抱怨,說模特這種事情真不是人乾的,一坐幾個小時,動也不能動,要把自己當成跟畫筆、顏料之類的工具差不多的道具,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靜物,無視別人對你的&ldo;關注&rdo;。薛苑當時覺得自己瞭解她們的苦,可事到臨頭才發現根本沒那麼簡單。她實在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物體,雖然李又維說&ldo;你不用那麼緊張&rdo;,她卻根本聽不進去,一想到自己在被人觀察,就覺得渾身沒有一個地方不緊張,精神上的高度緊張也會引起生理問題,她漸漸地感到四肢變得麻木,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施了魔術,以緩慢的速度把她變成一尊石像。她的眼角餘光可以看到李又維,他握著畫筆,脊背卻挺得筆直,棕色圓領的薄毛衣下,白襯衣領口朝外敞開,在燈光下異常潔白,簡直刺眼。薛苑忽然想,李又維維沉默的時候遠遠好過他說話的時候。真是度日如年,薛苑簡直以為自己要睡著了。她依稀聞到了松節油的香味,這是她從小聞到大、太過熟悉的味道,這味道打散了她的全部思緒。從小聞到大,這二十多年人生歷程、記憶裡的每一件事情,一點點地被想起來。她想起許多平時根本想不起來的小細節。例如小學時的某次春遊,車子壞掉了,全班同學步行穿過一片荒地,草地上的野草生長得桀驁不馴,油亮亮地在風裡反射著夕陽的光;她還記得父親帶著自己去附近的小山林玩,她在那裡見到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蝴蝶在陽光下飛舞,它的影子在地上畫出美妙的曲線;她還想起某一天早上她去叫父親起床吃飯,一推開臥室門,看到了滿地的油畫,所有的畫都是未完成的,每一張畫上的主角都是她母親……想到這裡,她悚然一驚,按著桌沿,蹭地離座而起,大口地喘息。李又維被驚了一下,放下筆,朝她看過去,聲音裡滿是疑惑,&ldo;怎麼了?&rdo;&ldo;堅持不下去了,&rdo;薛苑冷汗淋漓,&ldo;我不想被畫。&rdo;紙上的輪廓基本成型,李又維看看時間,也放下筆,&ldo;那今天暫時到這裡吧。&rdo;薛苑長長撥出一口氣來。&ldo;不想被畫,但你今天也堅持了兩三個小時。&rso;&rso;李又維收好畫筆,從畫架後繞過去來到她面前,說,&ldo;為什麼忽然不喜歡被畫?&rdo;&ldo;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rdo;薛苑後退一步才解釋,&ldo;我爸爸畫了很多關於我母親的畫,他喜歡把畫都鋪在地上或者貼在牆上仔細觀摩,整個房間都是我媽的臉。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被嚇得一晚上沒睡好。&rdo;李又維神情古怪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伸手朝屋子裡某個角落一指,用完全聽不出感情的語調開口,&ldo;你去看看那邊的牆壁。&rdo;起初隔得遠看不真切,剛才薛苑就猜測那是貼在牆上的畫。現在她依言走近一看,好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是的,畫家多半有怪癖,她的父親也是,但唯獨沒想到在這裡看到這麼多相似的臉。每一張畫上的人,都有著跟她那麼相似的面孔――那是她的母親,葉文婕。最奇特的是,每一張畫稿都各不相同,或站或坐,姿態各不相同,表情也各不相同,微笑的,沉靜的,大笑的,憤怒的,全都有。森然的屋內,薛苑哆哆嗦嗦地後退兩步,幾乎想要從這間陰暗的屋子裡逃出去。李又維衝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來,同時一腳踢上門,拉她回來,一把攬她入懷,安慰她。&ldo;別怕,習慣了就好了。&rdo;門鎖閉合的聲音讓她心驚肉跳,她根本不敢抬頭.只是喃喃低語,&ldo;為什麼你爸爸也是這樣?&rdo;李又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用一種述說的語氣慢慢開口。在薛苑記憶裡,他的聲音從來不高,大多數的時候都低沉而柔美,只是發脾氣的時候非常銳利。此時,他的聲音既不柔和也不銳利,更接近於某種音樂般的嘆息。&ldo;我爸爸心臟病發作之前,正在畫一幅你母親的油畫。他沒有照片,但要找回模特在眼前的感覺,就把這麼多年的素描草圖全都找出來貼在牆上。我爸對你母親的痴迷到了這個地步,我想我對你也是。&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