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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時候的吳維以的印象中,對父親的印象並不像後來那麼冰冷。父親讀書很多,非常斯文,總是微笑著的,對誰都彬彬有禮的樣子。他帶著眼鏡,薄薄的鏡片後是一雙聰明睿智的眼睛。有什麼事情,所有人都會來找他商量。很多個晚上,父親把他抱在膝蓋上,教他認字,較他算術。他很快的得出答案之後,他就親他的臉,說:果然是我的兒子,這麼聰明。三歲的孩子通常不會記住那麼多,可他偏偏記得。根本忘不掉。那是他跟父親相處的最後一段時間。記得那時候,父親非常忙碌。他揹著很多工具天天上山,深夜才回來,中午也不回來吃飯,母親就給他送飯去,母親很高興的抱著他說:他在設計引水渠的路線。有了引水渠,我們就有更多的水田,種更多的稻子,大家就不會再捱餓了。父親每天晚上都不睡覺,在桐油燈下畫畫寫寫。母親心痛得直哭,卻不敢讓他看見,背過身去,悄悄往水碗裡再加了一勺白糖,然後端給他。他畫出來的圖彎彎拐拐的,但是很好看。大隊隊長看了不滿意,說太費人力物力;父親據理力爭,拍著桌子說:不能改,再改的話,水流太急,會決堤的!第二年開春前水渠終於修好了,大片的田地被開墾出來。母親還來不及為他驕傲,他已經接到了返城的訊息。本來都已經絕望,中央的命令層層下達到沅西,高音喇叭一座山一座山的喊過來:……知青按照工作調動處理,分批予以調回。調動遵循以下的原則……大返城開始了。一個人的命運和一個國家的命運比起來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對於很多人而言,這就是一輩子的生離死別。父母是怎麼生離死別的吳維以不可能知道,只記得父親臨走時說:我會回來接你們。母親沒有像別人那麼哭,她彷彿早就預料到了,微笑著回答:好,我等你。這一等就是兩年半。信寫了一封又一封,電報發了一份又一分,去二十里地遠的鎮上打電話,走了一趟又一趟,最後終於得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地址。有了地址就好辦了,彷彿前景光明一片。謨族姑娘最不缺的就是勇往直前的勇氣。兩三年攢下來的錢當作路費足夠了,還可以換上兩件新衣服。吳維以平生第一次坐了火車,綠皮火車,車廂散發著新漆的味道。從來沒有見到過那麼多人,大家提著笨重的行李,穿著同樣顏色的衣服,但說話的口音卻各不相同。從西到東綿延兩千多公里的距離,中國的風光一覽無餘,真是山河壯麗。從來不曾出過遠門的年輕女子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千里奔波,無論如何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什麼都要錢,偏偏最缺的就是錢。聽不懂別人的話,自己說話別人也聽不懂。城市那麼大,街道太寬,路燈太多,商店太多,每樣東西都沒見過,牆壁上貼著大幅海報,聽說那是電影;平時偶爾才能看到一眼的汽車現在滿大街都是;小箱子裡自動傳出來一串一串的聲音,據說那是收音機……起初覺得新鮮,一天走下來,看花了眼,迷了路,腳也開始痠疼。母子倆抱頭坐在路邊的公園裡,沉默地看著夕陽緩緩沉下去。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不知道明天該怎麼辦。吳維以開始害怕,拉她的衣角,輕聲問:阿媽,找不到阿爸怎麼辦?不會的。能找到。這個時候,他們看到了他。懷裡抱著一個嬰兒,一個女人挽著她的手。從容的從公園中的小路上。那種從容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完全表達了&ldo;我是這個城市的人&rdo;的那種姿態。那是意料之外的一幕,母親沒有說話,死死盯著他,下一秒就衝了過去。吳維以傻傻看著。他們衣著光鮮,和他不一樣。那是一個群體和一個群體之間的差距。他不知道母親和父親說了什麼,只看到父親伸手推開她,和身邊的女人一同離開,背影消失在夕陽裡。母親蹲下去,捂著臉哭。漫長的等待時間裡,母親從來沒有哭過。她不是一個愛哭的女人。雖然寨子里人人都在私下議論說&ldo;命真苦,男人不要她了&rdo;之類的感嘆,但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只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她不是那種任人輕賤的女人。可如今她在哭。她瘦削蒼白的面龐沒有淚水,嘴一張一合,卻沒有哭出聲音,那是絕望的乾嚎。她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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