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垂了垂眼簾,碧落低首叫道:“二少爺。”徐燕卿對他們說:“你們都出去罷。”見下人魚貫退出,我也欲要從椅子上起來,徐燕卿已先一步走到我的身後。他的手從我身後探來,越過我的頸脖,拿起桌上的篦子。那一隻手骨節分明,在明暗的燭光中,執起我烏黑的髮梢。我抬起眼,看著銅鏡中模糊的倒影。好長一陣時日不見,徐燕卿消瘦了一圈,膚色也黑了一些,只不過這樣子,不僅不損他往日裡的風流氣度,反是增添了幾分之前所沒有的孤清不群。他細細地梳著我的頭髮,撫平之後,又將一綹髮絲放在掌心裡摸索著,似在把玩一樣。“有道是,結髮為夫妻……”他低聲呢喃,若在輕訴,“你可知,下一句是什麼?”我緩緩站了起來,徐燕卿俯首端看我一陣,嘴角跟著揚起:“敬亭,你長高了。”他這一句話,讓我想起我初進門時,眼睛不過能看到他的胸膛,現在,我的腦袋已經夠到他的肩頭了。“二爺……”我輕喚了喚。喉間一哽,並不知該說什麼話才好。只想道,我跟徐燕卿分別時,二人之間尚有嫌隙。那時候,我確實是不想見到他,這一段時日過去,我對他雖從來沒有恨,獨處之際,難免……要想起那時候他在他人面前,給我的難堪和痛楚來。徐燕卿見我不搭話,眼裡似有一絲微不可察的落寞,只是,諸事皆不可急躁,唯有徐徐圖之。他去了外頭一趟回來,性子倒像是穩了不少。我和他縱是曾經打打鬧鬧,說到底,也還是他的妻,不可能一輩子都躲著他。下人都被他打發了去,我便幫他褪去外袍,掛在屏風上。一回頭,就見到他鎖骨下頭,有一道之前沒有的疤痕。我一步往前,不自覺地就抬手揭開前襟瞧了一瞧,果真是一個猙獰的傷疤,看樣子已經有些時日了。“這是……”我失神地輕喃喃。徐燕卿也低頭看了看那道傷:“那時,我在查趙家村的一個無頭滅門案,為了掩人耳目,沒有帶侍衛,反著了惡人的道。”我一聽,整顆心都懸了起來,他輕描淡寫地說,“好在當地衙門機靈,搶在惡人滅口之前,及時將我搜救出來。那時候,我可真是狼狽至極啊——”他搖搖頭,臉上笑了笑。“你還笑得出來?”我不禁問他,聲音也提高了些許。話出口時,我二人都微一愣。徐燕卿非但不怒,反是目光瀲瀲地瞧著我,眼裡盡是溫柔笑意。我只覺面頰極燙,便抽回了手,他伸手握空,也並不氣惱,跟在我身後走出去。就寢時,我同他合衣而臥。我背對著徐燕卿,臉朝著床外。時至四更,四野闃然,縱是合著雙眼,我卻沒有半分睡意。暗中,我察覺到枕邊動了一動。我便知道,他也還醒著。幾天前,我就明白,早晚都要再面對他。心固然拎得清,身子卻不如此聽話,當我感覺到那隻手探來之際,脊樑便倏地僵直,腦中頓然想起,那段在他身下極其不堪的時候……我十指緊攥,摒息不動,就如同要上刑一樣。就在他要觸及我的肩頭時,那隻手卻止於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徐燕卿不發一語,他的手在黑暗裡一轉,便將衾往上拉了一些,將我蓋得嚴實。之後這一整夜裡,他就再無其他動作。春日雨後,葉尖沾著雨露,水面清圓。二房這一頭,其他什麼沒有,就屬紙墨最齊全。徐燕卿的雅閣裡,藏書極多,還有一間專門寫字著畫的地方。我也是閒來無事,便想到抄纂幾首詩,並無他意,只求靜心。以前在家中時,我不過是個賤庶,吃穿用度還比不上正經主子,為我啟蒙的夫子也是三姨娘硬爭來的,否則一個沈府少爺目不識丁,此話傳出去,自然要大大掃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