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愛,她還可以依靠文字賦予的靈力活下去,愛玲擅寫的世俗情愛,沒落貴族,市井小民,她高看紅塵三千里,活得自在而灑脫。一旦離開了中國,尤其是上海,她才是真正的枯萎了。她連寫上海人的壞,也寫得玲瓏剔透,好象雨夜點燃一盞琉璃燈似的,明麗得叫人歎服。她自幼讀《紅樓夢》、《西遊記》、《七俠五義》,三歲能背唐詩,&ldo;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rdo;,吟得前清遺老淚沾襟,這些都是二三十年代的中國一點一點孕育雕琢出來的。她的根,不是美國的一點基金可以移植的。如她所說:&ldo;文人該是園裡的一棵樹,天生在那裡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長,眼界越寬,看得更遠,要往別處發展,也未嘗不可以,風吹了種子,播送到遠方,另生出一棵樹,可是那到底是很艱難的事。&rdo;我們依然在這個時代,只是拐了一個大彎又回來了。人性底色始終未變,時代的底色只是抹上了一點汙色。她輾轉反覆,至死沒有再回來了。離開上海,她自是凋謝了。但是,她只是早早凋謝,卻沒有改變自己的軌跡。王安憶說:&ldo;上海過去是一個比較粗糙的城市,它沒有貴族,有的是資本家、平民、流氓,其前身也就是農民。現在年輕人熱衷於去酒吧、咖啡館、茶坊,尋訪舊上海的痕跡,其實他們尋找的是舊上海的時尚,而舊上海的靈魂,在於千家萬戶那種仔細的生活中,任何時尚都是表面的,而且不斷迴圈,舊翻新是時尚的老戲。&rdo;今天的上海,似乎有了另外一種不同的繁華蜃景。掀開一看,不過依然是以前的底子。只是少了一雙眼睛,冷眼而熱望的注視。中國的天空&ldo;所以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髒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聽說德國的馬路光可鑑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種著參天大樹,然而我疑心那種路走多了要發瘋的。還有加拿大,那在多數人的印象裡總是毫無興味的,模糊荒漠的國土,但是我姑姑說那裡比什麼地方都好,氣候偏於涼,天是藍的,糙碧綠,到處是紅頂的黃白洋房,乾淨得像水洗過的,個個都附有花園。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意一輩子住在那裡。要是我就捨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已經想家了。&rdo;這段文字摘自《詩與胡說》一文,寫於一九四四年八月,距離她別家去國十年。與前文的論詩評人似乎有些文不對題,卻清楚表達了她一貫的想法:捨不得中國,捨不得上海。結果卻是不得不離開。彷彿又回到一九五五年的秋天。克利夫蘭總統號上。愛玲對著滔滔白浪,黯然地笑。愛玲再回頭,看一眼香港,它畢竟是屬於中國,帶著母體的芳香。再伸手撫摸一下陽光,它畢竟是中國的太陽,那陽光照在手臂上也有一張小嘴一吮一唆的快感和痛感,那樣有人情味。她知道,明天的陽光就是在遙遠的太平洋上了。上海那懶洋洋煦團團的午後散陽,再不會靜靜地照在愛丁頓公寓的陽臺上,即使照了,也沒有人再拉開窗簾去感受了。那個遙遠的異鄉,一個陌生的國度。她為什麼會去呢?也許她想在那裡尋找在上海失去的夢想。去國總是悲壯的。這是怎樣的傷感啊?《紅樓夢》裡寫寶玉在薄命司裡看見《金陵十二釵正冊》。看見探春的一頁上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探春的判詞是:&ldo;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rdo;寶玉那時總在似懂非懂之間,不能解悟。若是,他的眼光再長久一點,能看到後來愛玲的樣子,他會不會了解其中的深意呢?別故國,別故土,別故人,從此家國兩不全。海天遼闊,卻無一處是家,人是苦海孤舟,風中落葉,何依何靠?也許頃刻間就風吹浪打,屍骨不全,何憐何惜?命運有時候驚人地相似,躲不開,逃不掉,還是糾纏。寫著寫著,連我亦失落在命運的無常中,黯然神傷。誰逃的開命運的擺佈?喧囂的紐約,熱鬧的洛杉磯,無法釋懷一個寂寞女人的心。只有上海,一個絕頂繁盛,卻又絕頂寂寞的城市才是她真正的家園。愛玲的蒼涼不是荒野的蒼涼,而是開到荼縻花事了的蒼涼。真正的寂寞不是在鄉村僻野,而是在喧囂的市井中。如同寒冷給人溫暖一樣,喧囂常常能令人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