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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當時只道是尋常 作者:安意如

雖然他只活了三十一年,其間又為著幾個女子纏綿悱惻地過了十一年。然而比起歷代數不勝數有才無著,終生顛沛的人,容若實在不算是個悲劇性的男人。作為一個男人該有的應有的,他都有了。他有一個愛他的妻子,一個仰慕他的小妾,一個至死不逾的情人,一群相濡以沫的朋友;他還有顯赫的家世,高貴的血統。他所不齒的父親為他安排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讓他終生勿為生活煩憂;他自身的才華和得天獨厚的地位,使得他考運亨通仕途平順,年紀輕輕便被康熙取中做了近侍。比起名動天下卻直到三十六歲才進士及第、當官不久即屢遭貶謫、最終死在流放途中的少遊,我不知道,怎麼能說容若的一生是個悲劇?悲劇是上天給了你抱負,給了你理想,給了你實現理想的才華,卻一生不給你施展完成的機會,生生折斷你的理想。心懷天下餓死孤舟的杜甫是悲劇,李白不是;有命無運的秦觀是悲劇,容若不是。更何況,即使是悲劇又豈能盡歸罪於&ot;天意&ot;?人難道就可以兩手一拍,聲稱自己全無責任?容若,他只是不快樂,在錦繡叢中心境荒蕪,這是他的心性所致。痛苦並不是社會或者家庭強加給他的。社會道德和家庭責任築就的牢籠困攝住生存在世上的每一個人。意欲掙脫或是甘心承受,是屬於個人的選擇。容若的相逢是在人間,在圍著欄干的金井邊,落花滿階的暮春時節。少年戀人的眼波流轉,是天真無邪的初見。少遊的相逢在天上,是一年一度的七夕,寬闊銀河的臨時鵲橋上。一對永生不死卻永生不得重聚的夫妻,見與不見都是萬世淒涼。可是為什麼,相逢後,人間的結局是&ot;從此簟紋燈影&ot;。相逢後,天上的結局卻是&ot;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ot;。不快樂的原因是,少遊於塵世顛沛許久遂懂得寄希望於美滿,不再執著於得到;容若萬事無缺,反而容易執著於遺憾,始終為沒有得到而愁腸難解。在邂逅愛情的最初都會心花無涯,可是一樣相逢,後事往往截然不同。注:少遊,即秦觀。秦觀一相逢全文如夢令萬丈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星影墜】細讀納蘭詞會發現,豪放是外放的風骨,憂傷才是內斂的精魂。&ot;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ot;一句無限風光驚絕。人尚留在&ot;星影搖搖欲墜&ot;的壯美悽清中未及回神,&ot;歸夢隔狼河&ot;的現實殘酷已逼近眼前。帳外響徹的白狼河的濤聲將人本就難圓的鄉夢擊得粉碎。奇怪的是,這闋被王國維許之為豪壯的《如夢令》讓我最先聯想起的並非&ot;黃昏飲馬傍郊河&ot;的簫壯,而是李易安&ot;綠肥紅瘦&ot;的清廖。也許容若本身透露的意象就是如此。人沉醉,卻非全醉。塵世中總有著夜闌獨醒的人,帶著斷崖獨坐的寂寥。就算塞外風光奇絕,扈從聖駕的風光,也抵不了心底對故園的翼盼。諾瓦利斯說,詩是對家園的無限懷想,容若這闋詞是再貼切不過的註解。其實不止是容若,離鄉之緒,故園之思簡直是古代文人一種思維定勢,腦袋裡面的主旋律。切膚痛楚讓文人騷客們整出這樣了&ot;生離死別&ot;這樣震撼人心的詞。那時候的人還太弱小,缺乏馳騁的能力,因此離別是重大的。一路上關山隔阻,離自己的溫暖小屋越來越遠,一路上晝行夜停風餐露宿,前途卻茫茫無盡,不曉得哪天才能到目的地,也可能隨時被不可預期的困難和危險擊倒。在種種焦慮和不安中意識到自身在天地面前如斯渺小。這種惶惑不是現在坐著飛機和火車,就可以滿世界溜達的人想象的。歸夢隔狼河,卻被河聲攪碎的痛苦,在現代人看來簡直不值一提。何必做夢呢,直接影片或者電話就好了,多少話也說得盡,不必可憐巴巴寄望於夢中還家。今人已經習慣把自己的世界掌握在可以掌握的範圍之內,既明哲保身又勝券在握,何樂不為?當一座都市大的可以容納成千上萬人,而你又來去自如時,故鄉的概念也被虛化。只要你願意,可以和某人老死不相往來;或者轉身把自己投入人海,今天在南半球,明天就出現在北半球。故鄉的血液在現代人身上流失殆盡。像聽一場古老的戲曲,看一場皮影戲,讀古人留下的詩詞常浮起這樣的心意。那裡沒有石頭森林鋼筋鐵塔,沒有無休止的工作和無法派遣的壓力。桃李芳菲的場景下是人在其間踏歌漫行,時光漫漫,足可用來浪費。他們即使有哀痛,依然似不識人世愁苦的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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