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連隊幹部平時最聽馬團長的話,此刻卻“拒人千里”; 他坐在臺上不能自持了。
“老馬,這件事以後考慮吧!”政委孫國泰用商量的口吻對他說,分明在給他墊一塊踏腳石,扶他下臺階。
他卻不領這個情。他覺得自己不能當眾領這個情。如果是別人從尷尬局面中解脫了他,他會很感激的。但對政委孫國泰,他非但不感激,而且產生了誤解。認為政委不是在“拯救”他,是在有意刺激他,當眾“將”他的“軍”。
“小劉,劉邁克,你站起來。你自己說,你想到哪個連隊去吧?你說到哪個連隊,你今天就是哪個連隊的人了,這個主我還是做得了的!”他不理睬政委,卻把劉邁克也點了起來。
劉邁克本已處在一種如同當眾受刑的地步,這時又不得不站起來。他感到自己象一件賣不出去的什麼東西,在被團長“壓價拍賣”。明明是“壓價”也賣不出去的了,又要拿他強加於人!他緊閉雙唇,一句話也不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自尊心,被當眾煎烤著。他過去以為自己是知識青年中一個非凡人物的那種驕矜的自信,在這一刻徹底被從心理上切除了!
曹鐵強忽然站起來說:“劉邁克,我們工程連歡迎你!
” 這句話從曹鐵強口中說出,使馬團長大出所料。使所有的人都大出所料。連在臺上點燃了菸斗的政委,也拿著菸斗忘記了吸,顯出愕異的表情。馬團長的目光,一會兒落在劉邁克身上,一會又落在曹鐵強身上,他感到這麼一來自己反而難於做主了。
曹鐵強站起來說出這句話,也頓時後悔了。第一,他不是連長,也不是指導員,從職務上講,他無權說這句話。連長指導員就坐在他身後,他說出這句話,既對他們很不尊重,又會使他們很被動。第二,劉邁克會怎樣理解呢?所有的人會怎樣理解呢?雖然,他絕非出於半點不良動機。作為一個知識青年,他不忍看到另一個知識青年當眾受辱。他覺得那也是對他自己的一種侮辱,是對所有知識青年的一種侮辱。他必須維護知識青年的共同的人格不受襲讀。他是經常用這把尺子度量自己也度量每一個知識青年的品格高下的。
劉邁克終於開口說話了:“團長,我到工程連,其他任何一個連隊也不去!”
說完,他離開了會場……
聚餐的飯桌上,劉邁克和工程連的連排幹部們坐在了一起。他是心裡憋著股勁,偏要和他們坐在一起的。而且偏要坐在曹鐵強對面。但他並不看曹鐵強一眼,象對面根本沒有坐著曹鐵強這個人。他的臉冷如冰霜,毫無表情。在聚餐氣氛之下,這種毫無表情的表情,恰恰是一種與周圍氣氛形成反差的異常特殊的表情。這一桌,因為他在座,使每個人都感到很不自在。而這正是他坐到這一桌要達到的意圖。給你們製造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他心中暗暗報復地想。我劉邁克到哪兒也是劉邁克,今後領教你們!
當天下午,工程連的馬車趕到公路口,有人在路邊攔住了車——是劉邁克,身旁放著一隻舊木箱,箱子上是行李。他將箱子和行李放到馬車上,自己坐在馬車最後邊,不跟他今後的連長指導員說一句話,更沒有理睬曹鐵強,呆滯地望著團部漸漸離遠……
馬車進入連隊,首先停在大宿舍門口。指導員對曹鐵強說:“小曹,你負責在大宿舍給他安排個鋪位。”
“不必勞駕。”劉邁克扛著箱子,提著行李,一腳瑞開宿舍門,猝然而入。
象從外面闖進來一個強盜,宿舍裡的人看見他,立刻停止正做著的事,將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他們先是愕然,既而詫然,既而漠然,既而悻悻然陶陶然。他分明是被“革職發配”,落魄到此。他們看出來了。他們覺得生活的安排真好玩。這令他們滿意極了。
劉邁克誰也不看,如入無人之境。他那雙蠻性未泯的眼睛,從北炕炕頭掃到炕尾,又緩慢地轉向南炕,從南炕炕尾掃到炕頭。身子,未動一動。
只有南炕,還空二尺寬的位置,在炕頭。那是小瓦匠的鋪位。小瓦匠挪到炕尾擠了個能鋪下半條褥子的地方。
劉邁克先放下箱子,接著把行李放在箱子上。走到那個空鋪位前,摸了一下炕面,熱得象炭火上的平底鍋。炕蓆,蛛網似的,只剩幾條席筋殘連。
他猶豫著。
曹鐵強走進來,他們默默對視。
“那地方好,預先給你空出來的!”誰冷冷地說這麼一句。
劉邁克下了決心,將行李提起,放在炕上,慢慢解行李繩。
曹鐵強看他一會兒,轉身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