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那天,他吃過午飯,在門廊裡等她。她一看見他,臉刷地紅起來。她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女僕屋裡的門開著,想走過去,但他把她攔住了。
“我想跟你告別,”他手裡揉著裝有一百盧布鈔票的信封,說。“這是我……”
她猜到是什麼,皺起眉頭,搖搖頭,把他的手推開。
“不,你拿去,”他喃喃地說,把信封塞在她的懷裡。他象被火燙痛似的,皺起眉頭,哼哼著,跑回自己房裡去。
隨後他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好一陣,一想起剛才那一幕,他渾身抽搐,甚至跳起來,大聲呻吟,彷彿肉體上感到痛楚似的。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大家都是這樣。申包克同家庭女教師有過這樣的事,這是他親口講的。格里沙叔叔也有過這類事。父親也幹過這樣的事。當時父親住在鄉下,同那個農家女人生了私生子米金卡,那孩子至今還活著。既然大家都這樣做,那就是合情合理的。”他這樣寬慰自己,可是怎麼也寬不了心。他一想起這事,良心就受到譴責。
在他的內心,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知道他的行為很卑鄙、惡劣、殘酷。一想到這事,他不僅無權責備別人,而且不敢正眼看人,更不要說象原來那樣自認為是個高尚、純潔、慷慨的青年了。但他必須保持原來那種對自己的看法,才能快快活活地滿懷信心活下去。而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去想它。他就這樣辦了。
他開始過新的生活:來到新的環境,遇見新的同事,投入戰爭。這種生活過得越久,那件事的印象就越淡薄,最後他真的把它完全忘記了。
只有一次,那是在戰爭結束以後,他希望看到卡秋莎,就拐到姑媽家去,這才知道她已經不在了。他走後不久,她就離開姑媽家到外面去分娩,生了個孩子。兩位姑媽聽人家說,她完全墮落了。他心裡很難受。按分娩時間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的。兩位姑媽都說她墮落了,因為她象她母親一樣生性淫蕩。姑媽們這種說法他聽了高興,因為彷彿替他開脫了罪責。起初他還想找尋她和孩子,但後來,由於想到這事內心感到太痛苦太羞恥了,就不再費力氣去找尋,而且忘記了自己的罪孽,不再想到它。
但是現在,這種意料不到的巧遇使他想起了一切,逼著他承認自己沒有心肝,承認自己殘酷卑鄙,良心上揹著這樣的罪孽,居然還能心安理得地過了十年。不過,要他真正承認這一點,還為時過早,目前他所考慮的只是這事不能讓人家知道,她本人或者她的辯護人不要把這事和盤托出,弄得他當眾出醜。
十九
聶赫留朵夫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從法庭走到陪審員議事室的。他坐在窗邊,聽著周圍的談話,不斷地吸菸。
那個快活的商人顯然很讚賞商人斯梅里科夫尋歡作樂的方式。
“嘿,老兄,他現得真夠痛快,純粹是西伯利亞人的作風。
他可實在有眼光,看中了這麼個小妞兒“
首席陪審員發表一通議論,認為此案的關鍵在於鑑定。彼得·蓋拉西莫維奇同那個猶太籍店員開著玩笑,因為一句什麼話哈哈大笑起來。聶赫留朵夫對人家的問話,總是隻回答一兩個字。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別人不要來打攪他。
民事執行吏步態蹣跚地走來邀請陪審員回法庭,聶赫留朵夫感到心驚膽戰,彷彿不是他去審問別人,而是他被帶去受審判。在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是個壞蛋,沒有臉正眼看人,但習慣成自然,他還是大模大樣地登上臺,緊挨著首席陪審員,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手裡玩弄著夾鼻眼鏡。
被告們已被帶出去,這時又被押送回來。
法庭裡新來了幾個人,都是證人。聶赫留朵夫發現,瑪絲洛娃幾次三番盯著那個滿身綢緞絲絨、珠光寶氣的胖女人瞧個不停。這個女人頭戴飾有花結的高帽,胳膊露到肘部,挽著一個精緻的手提包,坐在欄杆前第一排。聶赫留朵夫後來才知道,她是證人,是瑪絲洛娃所在那個窯子的掌班。
開始審問證人,問他們的姓名、宗教信仰等等。然後庭長征求法官意見,證人要不要宣誓。接著那個老司祭又勉強挪動兩腿走出來,又把綢法衣上的金十字架拉拉正,又那麼鎮定自若地帶領證人和鑑定人宣誓,滿心相信他正在幹一件重大而有益的事。等到宣誓完畢,證人都被帶出去,只剩下妓院掌班基塔耶娃一人。法官問她關於本案知道些什麼。基塔耶娃裝出一臉媚笑,每說一句話,戴著高帽的頭就往下一縮,帶著德國口音詳詳細細、有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