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富不均的離奇現象,給板橋以極深的印象。賣畫之餘,他到過廿四橋、隋堤、雷塘、洗妝樓、迷樓舊址、邗溝、竹西亭、六一祠、玉勾斜、法海寺、梅花嶺、史公祠,在他傳世詩詞裡都有描寫。到一處,他有一處的與眾不同的見解,到一處,他又有一處的感慨。別人欣賞歐陽修、蘇東坡在揚州的風流逸事,他卻說:“十千沽酒醉平山,便拉歐蘇共歌泣”,希望昔日的文章太守能夠理解自己的煩惱。別人為隋煬帝的可悲下場慨嘆,他卻說:“迷樓隋帝最荒淫,千秋猶佔煙花國”,欣賞揚廣的風流。
板橋賣畫,他有一段描寫說:“天公曲意來縛縶,困倒揚州如束溼。空將花鳥媚屠沽,獨遣愁魔陷英特。”向他買畫的,許多人並不懂畫,而且提出許多莫名其妙的要求,使他氣結。據說,有個暴發戶弟兄三人要他寫塊匾,為新砌的華堂題名,但是態度十分踞傲。板橋受氣,給他們寫了個“竹苞堂”,“苞”的上端,用隸法寫了個“艸”字。三人得意地懸匾堂上,大宴賓客。飲宴中,有個明眼人說:“這匾上寫的,不是‘個個草包’麼?”眾人細看,果然如此,惹得鬨堂大笑。這樣捉弄商人,商人自然是不會輕饒他的。他到揚州來,用他自己的話說,一種人可以是“蘇秦六國都丞相”,另一種人則是“羅隱西湖老秀才”,境遇有天壤之別。他認為事在人為:“分明一匹鴛鴦錦,玉剪金刀請自裁”,他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結果呢?“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年九事殆”,釘子碰多了,悲憤之至,“長嘯一聲沽酒樓,揹人獨自問真宰”,心裡酸苦到極點。日後板橋在給他弟弟的信裡坦露過自己的心跡,他說他自己少而無業,長而無成,不得已以筆墨為餬口之資,實在是可羞可賤的事。板橋從羨慕“蘇秦六國都丞相”始,到成為揚州一賣畫人,是經過一個猶豫的痛苦的過程的。他的畫室名為“橄欖軒”,其味又甜又酸,酸甚於甜,大概是能恰當地反映當日板橋心態的。
板橋留下的有限詩文裡,兩次提到落拓揚州所體驗到的男子漢的屈辱與卑微。一次說“千里還家到反怯,入門忸怩妻無言”,於是他自己“嗚呼五歌兮頭髮豎,丈夫意氣閨房沮”;還有一次再進一步了,說是“歸來對妻子,侷促無威儀”。他怨,怨命運不好:“千古文章憑際遇,燕泥庭草哭秋風”;他悲,悲境遇之不佳:“擲帽悲歌起,嘆當年父母生我,懸弧射矢。半世銷沉兒女態,羈絆難逾鄉里”;他恨,“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悽清。”對於環境,他覺得已經委曲求全了,可是依然不能為人見諒:“嗇彼豐茲信不移,我於困頓已無辭;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於是他便有了乖僻的行動,一會兒“看月不妨人去後”,一會兒“長嘯一聲沽酒樓”。情緒發作到極處,認為花也無知,月也無聊,酒也無靈,他要把桃樹砍了,鸚哥煮了,硯臺砸了,書籍燒了,瑤琴毀了,書畫撕了,“毀盡文章抹盡名”,以宣洩心中的悲憤。他不甘困頓,但也無可奈何,歷史逼迫這位懷有奇才的年輕人走在了一條山窮水盡的仄路上。
板橋畢竟是個奇人,也是個強者。他服膺徐渭,但是決不象徐渭那樣無所作為。一方面,他對自己的藝術造詣懷有信心,努力形成自己書畫的特有風格,以便嶄露頭角;另一方面,他想法結交名士通人,自求際遇。這樣,他便走上了漫遊之路。
二、天南地北,遊蹤遍也
晚年板橋自述一生“酷嗜山水”,又說他自己非閉門讀書者,長遊於古松、荒寺、平沙、遠水、峭壁、墟墓之間。雍正初年(1723年),即30歲後,他曾尋機遠遊,行蹤遍及贛、湘、冀、魯等省。當時,淮南官鹽的供應遠及贛湘,在揚州城內有江西會館與湖南會館,沿江而上有鹽商支援,隨鹽船來回是很方便的。板橋和僧人往來頗密,有僧人的幫助,到京中尋求機遇,可略為方便一些。板橋曾設想作關中之遊,他做過一個美好的夢,還向他的老師陸種園述及。④可惜的是,揚州的官鹽供應不及陝甘,也還沒有交上800裡秦川的僧友,所以他的西行在一生中未能如願。
板橋到過廬山。“初識上人在西江,廬山細瀑鳴秋窗”,便是明證。這裡的上人指的是無方和尚。和尚種藥為生,僧衣上有著補釘,而且綻縫的地方很多。板橋和他結識後走在廬山的村市中,其中的一位騎著一匹瘦驢子。兩個人談得投機,免不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結果其中的一個從驢子上跌了下來,兩個人相視大笑。板橋有一幅竹是為無方畫的,題道:“春雷一夜打新篁,解籜抽梢萬尺長;最愛白方窗紙破,亂穿青影照禪床”,也許就是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