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們一塊兒走出家門時,烏爾比諾·達薩大夫請他與他共進午餐:“明天中午十二點半整,在社會俱樂部。”社會俱樂部象美味的佳餚,但卻配著有毒的酒。就是說,它是令人嚮往的地方,可它憑著種種理由可以決定一個人能否進去:私生子不能進入即是最重要的規定之一。叔父萊昂十二在這方面有過十分令人惱火的經歷,阿里薩本人也曾受過侮辱。有一次,他應俱樂部一位創始股東的邀請去吃飯,坐下後又被趕了出來。阿里薩在這位股東的內河航行生意中曾幫過大忙,這位股東也不得不帶他到另一個地方去吃飯。
“我們制定規章的人更該履行這些規章。”他對他說。
雖然如此,阿里薩還是決定跟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去冒冒險。不料竟受到了特殊的對待,儘管沒要求他在貴賓留言簿上簽名,也十分光彩。就只有他們二人共進午餐,而且時間很短,規格也較低。阿里薩從頭天下午起就對這次會面憂心忡忡,如今隨著一杯開胃的歐波爾圖葡萄酒下肚,一切都消失了。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想跟他談談他的母親。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陣之後,阿里薩發現,她跟兒子講到過他。更讓人吃驚的是:費爾米納為了他,還跟兒子撒了謊。她對兒子說他們從小就是朋友,自打她從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來了以後就一塊兒玩耍,是他最早教給她讀書識字,因而她多年來對他懷有感激之情。她還告訴兒子,每當她從學校出來,常常跟他的母親特蘭西託一呆好幾個小時,在百貨店裡幹刺繡活兒,特蘭西託是位著名的繡花能手。她此後沒有繼續跟阿里薩交往,並非出於她的意願,而是由於他們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在未深談自己的意圖以前,先就老年問題信口開河地說了一通。他認為,要是沒有老人的妨礙,這世界會發展得更快。他說:“人類如同野戰軍一樣,以走得最慢的人的速度前進。”他預言會有一個重人道、因而也就更文明的未來社會,到那時,人都被隔離在邊遠城市,不能依靠自己來避免老年的羞愧、痛苦和可怖的孤獨,而要依靠社會。依照醫生的觀點,他認為到達這個社會至多需要六十年。但是,在這個美好社會到來之前,唯一的出路是建立養老院,在那裡,老年人可以互相安慰,按照自己的興趣、好惡、怪癖及痛苦結合在一起,避開與後幾代人的自然的不和。他說:“老人在老人中間會顯得年輕些。”那就是說,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感謝阿里薩在他母親守寡的孤獨中所給予她的良好幫助,並懇求阿里薩,為了他們兩位老人的利益,也為了大家生活得安逸,繼續這樣做下去,還請他耐心對待老母親的怪脾氣。這次會面的結果使阿里薩感到異常輕鬆。“請您放心,”他說,“我比她大四歲,不只現在,而是從很久以前,在您出世之前許久就是如此。”然後,他只想痛快地說出來,便以譏諷的口吻提示他。
“在未來的社會中,”他最後說,“大概您這會兒必須去公墓了,您還得為她和我的午餐送去一束鮮花。”
那時,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才注意到他的預言是不恰當的。於是他趕快作解釋,結果越解釋越說不清楚。但阿里薩幫助他解脫出來了。他滿面春風,因為他表示,跟烏爾比諾·達薩遲早還要有一次與這次相同的會面。那是為了履行一項不能避免的社會手續:正式向他的母愛求愛。午餐很鼓舞人心,不僅由於原因本身,還因為午餐向他表明那不容更改的請求將會多麼容易地被樂意接受。要是得到了費爾米納的允許,真是沒有比此刻更合適的機會了。還有,在那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午餐談話之後,墨守成規的要求已顯得多餘了。
阿里薩即使在年輕的時候,上下樓梯都特別小心,因為他一向以為,老年是從第一次不太要緊的跌跤開始的,而死亡則隨著第二次跌跤而來。他覺得他辦公室的樓梯比所有樓梯更危險,因為它又陡又窄。很久以來,爬那道樓梯他都要使出好大勁兒,不僅要看清楚每道臺階,雙手還要扶著欄杆,以免失足墜地。人們曾多次建議他換一個不太危險的樓梯,但每次他都推說到下個月再做決定,在他看來,換樓梯好象是向老年投降。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上樓梯需要很長時間,這並非象他匆忙解釋的那樣是因為越來越費勁,而是因為他越來越小心。然而,那天下午跟烏爾比諾·達薩大夫一起吃飯,喝了杯開胃的歐波爾圖葡萄酒,吃飯時又喝了半杯紅葡萄酒,尤其是談話是如此令人鼓舞,回來後他真是高興極了,竟然試圖以年輕人的舞步一步躍上第三道臺階,結果扭傷了左腳,仰面摔倒,沒摔死可真是奇蹟!在摔倒的那一瞬間,他頭腦仍十分清醒,他想他不會是跌一跤就死的男人,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