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沒有關嚴的百葉窗裡射進來,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嫩白的身軀上映成一道道虎皮的斑紋。她年輕輕的,想不到死亡的事。他們吃過午飯後,在葉式吊扇十面躺著迷迷糊糊地睡午覺。吊扇的嗡嗡聲掩蓋不住在曬得滾燙的鋅板屋頂上行走的兀鷹噼啪作響的腳步聲。阿里薩愛她象在他漫長的生命中所有邂逅相遇的女人一樣。但對這個姑娘的愛卻帶有更多的焦慮,因為他相信,她在高等學校畢業時,他已經長眠於地下了。
這間房子象一個船艙,木板條牆壁跟輪船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塗過油漆。但是,下午四點鐘時,它比船艙更加悶熱烤火,熱氣透過金屬屋頂反照進來,床上的吊扇也無濟於事。那不是正式的寢室,而是專為阿里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辦公室後面蓋的一個陸地船艙,唯一的目的就是給年事已高的阿里薩提供一個理想的愛巢。平日,碼頭工人吵吵嚷嚷,河流港口的吊車吱吱嘎嘎作響,港內輪船的汽笛聲震耳欲聾,那兒很難睡覺。然而,對這個女孩來說,在這裡過星期天可真是象上天堂了。
聖靈降臨節那天,他們倆本來想一起呆到晚禱前五分鐘,因為那時她就得會寄宿學校了,但喪鐘忽然使阿里薩想起他已答應前去參加的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的葬禮,於是他比慣常更快地穿好衣服。象往常一樣,在自己穿衣服之前,他給女孩編獨辮,然後把她抱上桌子,給她系她自己總是系不好的鞋帶。他恭恭敬敬地幫她,她也允許他幫她,就象是一種義務。從最初幾天接觸起,他們便都忘記了他們年齡的差異,互相充滿信賴,彷彿是一對夫妻。這對夫妻一生中互相隱瞞了那麼多事情,以致現在已沒有什麼好互相訴說的了。
那天是個假日,辦公室關著。門裡邊也黑洞洞的。沉寂的碼頭上只停著一艘船,鍋爐還熄了火。天氣悶熱,預示著要下雨,這是今年的頭幾場雨。但是天空是清澈的,港口上洋溢著星期日的寧靜,似乎置身在風和日麗的月份裡。從這裡到周圍比在船艙的蔭涼處更加使人感到悶熱,喪鐘的鳴響更令人悲愴,雖然至今尚不知為誰而鳴。阿里薩和女孩來到了滿處堆放硝石的院子裡,那裡昔日曾經是西班牙人販賣黑奴的港口,至今還留著磅秤及奴隸交易所用的鏽蝕了的鐵器。汽車在倉庫的蔭涼處等著他們,他們落坐之後,才把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的司機叫醒。汽車在密密的鐵絲網圈著的倉庫後調了個頭,穿過了幽靈灣老市場的空地。空地上,幾個幾乎赤裸著身子的人在玩球。隨後,汽車在一片飛揚的熱塵中駛離了內河港口。阿里薩認為喪鐘不可能是為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馬爾而敲,但它又不停地鳴響使他產生了疑問。他把手搭在司機肩上,湊近他的耳朵,喊著問他是在為誰敲鐘。
“那個醫生,就是留山羊鬍子的那傢伙!”司機說,“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阿里薩不用想就明白了司機說的是誰。但是,當司機跟他講了醫生是怎麼死去的,他的幻想立刻消失了,因為那不象是真的,因為沒有什麼比一個人的死更象他的為人,而沒有一種死比這樣的死與他心目中的那個人更不相稱了。儘管看來似乎荒唐,但死者確實是他:本城年紀最大、醫術最高明的醫生。他不僅是優秀的醫生,而且由於許多其它功績還是本城名人之一。他今年八十一歲,為了去捉鸚鵡從芒果樹幹上摔下來,跌斷脊樑骨而身亡。
自從費爾米納結婚時起,阿里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有一天能聽到這一訊息。但是,這個時刻真的來到時,他卻並沒有感到喜悅和激動——那種千百次在不眠之夜所預見的勝利的喜悅和激動——而是內心被一種恐怖撕裂著:他異常清醒地想到,如果他自己死了,喪鐘也會這樣敲的。
汽車在石頭街道上顛簸著前進,坐在阿里薩旁邊的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被他蒼白的臉色嚇呆了,她問他出了什麼事。阿里薩用冰涼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唉,我的孩子!”他嘆了口氣,“為了跟你講這些事情,我真願意再活五十歲。”
他忘記了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的葬禮。車子停在寄宿學校大門口,他匆忙將女孩收下,答應下禮拜六再來接她,然後便命令司機開往烏爾比諾醫生家中去。他看到臨近的街道上停著許許多多的汽車和計程車,房子對面站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拉西德斯·奧利貝利亞醫生的客人們在歡慶會進行到高潮時得到這一不幸訊息,如今紛紛趕到。整個家中都擠滿了人,要動一動實在不容易。但是阿里薩終於開啟一條通道,來到了一層樓的寢室。他路起腳尖,從堵在門口的人頭上望過去。看見烏爾比諾躺在床上,臉上的神情就象他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