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日後再甭說了,傳出去怕影響不大好。”一月後,白嘉軒重新出現在白鹿村村巷裡,鼻樑上架起了一副眼鏡。這是祖傳的一副水晶石頭眼鏡,兩條黃銅硬腿兒,用一根黑色絲帶兒套在頭頂,以防止掉下來碎了。白嘉軒不是鼓不起往昔裡強盛凜然的氣勢,而是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尤其是作為白縣長的父親,應該表現出一種善居鄉里的偉大謙虛來,這是他躺在炕上養息眼傷的一月裡反反覆覆反思的最終結果。微顯茶色的鏡片保護著右邊的好眼,也遮掩著左邊被冷先生的刀子挖掉了眼球的瞎眼,左眼已經凹陷成一個醜陋的坑窪。他的氣色滋潤柔和,臉上的面板和所有器官不再繃緊,全部現出世事洞達者的平和與超脫,驟然增多的白髮和那副眼鏡更新增了哲人的氣度。他自己一手拄著柺杖,一手拉著黃牛到原坡上去放青,站在坡坎上久久凝視遠處暮藹中南山的峰巒。白嘉軒牽著牛悠悠回家,在村外路外撞見鹿子霖就駐足佇立。在一道高及膝頭的臺田塄坎上,鹿子霖趴在已經返青的麥田裡,用一隻廢棄的鐮刀片子,在塄坎的草絲中專心致意地掏挖著牛奶奶的塊狀根莖。他的棉衣棉褲裡處線斷縫開,吊著一縷縷一串串汙髒的棉花套兒,滿頭的灰色頭髮像丟棄的破氈片子苫住了耳朵和脖頸,黃裡透亮的臉上塗抹著眼屎鼻涕和灰垢,兩隻手完全變成烏鴉爪子了。他匍匍在地上扭動著腰腿,使著勁兒從草叢刨挖出一顆鮮嫩嫩的羊奶奶,撿起來擦也不擦,連同泥土一起塞進嘴裡,整個臉頰上的皮肉都隨著嘴巴香甜的咀嚼而歡快地運動起來,嘴角淤結著泥土和羊奶奶白色的液汁。鹿子霖抬頭盯了白嘉軒一眼,又急忙低下去,用左胳膊圈蓋了一片羊奶奶的莖蔓,而且吐噥著:“你想吃你自個找去,這是我尋見的,我全佔下咧!”白嘉軒往前湊了湊問:“子霖。你真個不認不得我咧?”鹿子霖頭也不抬,只忙於挖刨:“認得認得,我在原上就沒有生人喀!你快放你的牛,我忙著哩!”白嘉軒判斷出這人確實已以喪失了全部生活記憶時,就不再開口。
鹿子霖被民兵押到臺下去陪鬥,瞧見發即將被處死的嶽維山、田福賢和鹿黑娃,覺得那槍膛的快槍子彈將擦著自己的耳梢射進那三人的腦袋。耳梢和腦袋可就只差著半寸。他瞅見主持這場鎮壓反革命集會的白孝文,就在心裡喊著:“天爺爺,鹿家還是弄不過白家!”當他與另外九個保長一排溜面對擁擠的鄉民低頭端立在臺子前頭時,就聽著一個又一個人跳上臺子控訴嶽、田和黑娃的罪惡,臺下一陣高過一陣要求處死這三個人的口號聲浪。鹿子霖感到不堪負載,雙腿打軟幾次差點跌跪下去。突然腦子裡嘣嘣一響,似乎肩上負壓的重物被推卸去,渾身輕若紙灰。擁擠在鹿子霖近前的人嗅到一股臭氣,有人驚奇地嘻笑著叫起來:“鹿子霖嚇得屙到褲襠了!”許多人捂鼻掩口,卻爭著瞧鹿子霖。屎屎順著棉褲褲筒流下來,灌進鞋襪,流溢到腳下的地上,惡臭迅速擴散到會場。民兵發現後,請示過白孝文,得到允許就把鹿子霖推著搡著弄出會場去了。冷先生的中藥和針灸對鹿子霖全部無能為力,他被家人捆在樹上灌進一碗又一碗湯藥,仍然在褲襠裡尿尿屙屎。他的有靈性的生命已經宣告結束,沒有一絲靈性的生命繼續延緩下來。女人鹿賀氏也不再給他換衣換褲褲,只在吃飯時塞給他一碗飯或一個饃,就把他推出後門,他身上的新屎陳尿足以使一切人窒息。夜晚他和那條黃狗蜷臥在一起,常常從狗食盆裡抓起剩飯塞進嘴裡。
白嘉軒看著鹿子霖挖出一大片溼土,被割斷的羊奶奶蔓子扔了一堆,忽然想起以賣地形式作掩飾巧取鹿子霖慢坡地做墳園的事來,兒子孝文是縣長,也許正是這塊風水寶地蔭育的結果。他俯下身去,雙手拄著柺杖,盯著鹿子霖的眼睛說:“子霖,我對不住你。我一輩子就做下這一件見不人的事,我來生再世給你還債補心。”鹿子霖卻把一顆鮮靈靈的羊奶奶遞到他眼前:“給你吃,你吃吧,咱倆好!”白嘉軒輕輕搖搖頭,轉過身時忍不住流下淚來。
農曆四月以後,氣溫驟升,鹿子霖常常脫得一絲不掛滿村亂跑。鹿賀氏把他鎖在柴禾房裡,整整鎖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著叫著哭著唱著,村裡人已經習以為常。入冬後第一次寒潮侵襲白鹿原的那天夜時,前半夜還聽見鹿子霖的嚎叫聲,後半夜卻屏聲靜氣了。天明時,他的女人鹿賀氏才發現他已經僵硬,剛穿上身的棉褲裡屎尿結成黃蠟蠟的冰塊……1988。4——1989。1草擬1989。4——1992。3成稿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