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一個人坐在高塔頂端,抬頭,看拂曉的光穿過雲層罅隙。腳下是無盡的雲海,旁邊是那無舌的黑色鈴鐺。
它日復一日,隨風搖曳。長長的飄帶像是白色飛鳥,寂寥又孤獨地打著轉。
“我小時候差點被淹死你知道嗎?”
衛姜手指輕輕搭在腹上,溫柔說:“那是一條碧綠的小溪,藏在山林深處,看起來那麼淺,那麼窄。可我夏日貪涼走下去,才發現水居然有三米多深。”
“我死裡逃生,嚎啕大哭,驚恐做了一個月的噩夢。母后心憂,日夜守在我床頭,哄我入睡。而父皇則勃然大怒,將整座山都填平。”
衛姜抿唇輕輕笑起來,長髮飄揚。淡青色的眼,像是起了層霧。
“我前些天夢到你了,夢到我肚子開了一道裂口,而你溼漉漉地從我肚子裡爬出來。你好小,好瘦,渾身是血,臉色烏青,一直在哭,怎麼能那麼可憐呢。”
“我生你時痛苦得快要死去,那條我肚子上的裂口,血流不止。像極了幼年時那條要我命的溪。”
“要不……你就叫衛溪吧。”
衛溪。
施溪緩慢睜開了眼。
月上中天,已經是夜半了。
雲層之下歌舞聲漸歇,他坐在高唐塔的窗邊。仰頭,看那頂端的鈴鐺,眼中浮現出一抹冰冷的幽藍色來。
他十六歲穿越到這個異世,甦醒在南詔密林深處,關於原身的記憶一片空白。
但是來到雲歌后,施溪被迫想起了很多事。一幕一幕,清楚得都像是他親身經歷。
衛溪出生的時候,真的沒有“天降異象”嗎?
——他可是在腹中就有靈智有記憶的人啊。
施溪的手緩緩摸上自己的眼睛,睫毛輕顫,若有所思。他的恐懼來源於,他在腹中就知道了衛姜的心狠手辣,知道衛姜的目的是為了吃他。手足還沒成型的時候,就深陷於對至親的恐懼中。那黑暗的子宮,也成了困住他的暗室。
前三個月,他根本就不想出生。恐懼、委屈、茫然,他把自己抱起來,蜷縮著,拒絕那些營養,試圖把自己憋死。
但是衛姜不讓他死。
她用盡辦法,一定要他生下來。
現代有一種說法,孩子和母體是寄生關係,懷胎十月,其實是嬰孩和母親間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
他和衛姜就是這樣。
在發現衛姜不肯讓自己死後,他在腹中,為了自保,誕生了殺死衛姜的心思。
衛姜懷孕後期,幾乎可以說是痛不欲生。怪不得她那麼恨他,生下他發現他沒有天賦後,氣紅了眼,一簪子惡狠狠貫穿了他的心臟。
施溪坐在雲端,兀地輕輕笑了一聲。
高唐塔是衛國除皇陵外第二神秘的地方。
這裡莊嚴肅穆,清冷孤寂。
天子宗祠矗立千百年,永遠和縹緲神秘掛鉤。
它就如衛姜永遠樂此
不疲唱的那首衛國歌謠般,雲中低響,哀婉綺麗,像一場巫山雲雨的夢境。
施溪伸出手,掌心流淌了一段虛無的月光。
雲歌城對他來說,是怎樣一個地方?歸雲歌的路上,長綏山脈起火,火光映紅半邊天。他走出客棧,聽所有人都在交口稱讚雲歌的繁華。
青鳥行至九重宮闕前,巍峨皇城也確實沒有讓他們失望。
施溪借住在安寧侯府的日子,從宮宴到聖人學府到歸春居。哪怕明知雲歌城已經被挖空,千燈之下是腐朽,可他身邊永遠熱鬧嘈雜,從未覺得雲歌悽清過。
而今時今日成為衛溪,施溪坐在高塔雲中,聽那如歌如哭的風聲,方知這座皇城的寂寥。
施溪看著那被拔掉舌鈴的鈴鐺,輕聲平靜問:“是你要我看到這些的嗎?”
黑鈴無舌,什麼回應都做不出。
它像是個年邁的啞巴,哀傷記錄著宗祠內發生的一切,卻被拔了舌,無法言說給後人。
因此施溪的夢境中,衛姜和杜聖清的對話都是無聲的。
他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看到燭火照亮一方小小的暗格,衛姜靠在旁邊手捧羊皮古卷,如飢似渴閱讀;看到她大笑著跑出去,手腳並用爬上塔尖,衣裙翻湧像是飛鳥。
看她手提一盞燈,衣衫單薄,髮梢都是雪,赤腳靠近角落裡重傷的男人。
看她伸出雙臂,床上抱住杜聖清的腰,我見猶憐,哭訴著什麼。
衛姜懷孕後,施溪才聽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