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婆子們走的,既然能把一廚房的老鼠安頓住,既然能把突然而至的不平安化解掉,就應該留下,幫他把媳婦抬進來,幫他把寶兒寂寞的魂靈安撫好。可叫眼官的蠻婆子死活不答應,說天神管天神的,地神管地神的,蠻婆子只幫人家安頓四柱,紅白事兒,一概不參與。現在既然四柱穩了,水家不會再發生啥山搖地動的事了,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水二爺感激涕零,五月十五一大早,當著全院人的面,水二爺舉行了盛大的歡送儀式,厚禮謝過後,後院牽出八匹馬,備上紅鞍紅蹬,扯了十丈長的紅綢子,打第一匹馬拴到了第八匹上,浩浩蕩蕩,沿著二道峴子方向遠去了。
整個青石嶺讓那道子紅染的,彷彿換了顏色。
站在五月十五的晨光下,水二爺心裡,湧上一層接一層的波瀾。叫眼官的蠻婆子說得沒錯,水家這些年發財,勢是大了,可先人的擔憂也大了,問題還是出在水家沒後上。要是有個男娃,要是寶兒不早逝,先人是用不著這急的。眼見著水二爺一天天老下去,這院的頂樑柱,不穩了,東搖西晃了,得緊著想法兒,讓頂樑柱穩當起來。
穩當起來。
水二爺嘆出一聲,這聲嘆,有太多的焦慮和不安在裡面,也有太多的愧疚和自責在裡面。一想先人,水二爺心裡泛起的浪濤忽兒就沒了。
水家的先人是沙鄉人,是在水二爺的爺爺手上,逃荒逃到萬忠臺的,萬忠臺本來是個好地方,水家眼看要在那兒發跡了,可偏是遭了土匪,連搶帶掠,把水家大好的前程給糟蹋了。哥哥水老大看不慣他整天抱著個煙槍,一咕嘟一咕嘟往死裡抽,狠狠地教訓他,十幾歲的水老二一怒之下逃開萬忠臺,來到了東溝,低下頭狠上心給東溝何家當起了放牛娃。想想,那段日子是多麼不堪回首,每每站在青石嶺溫暖如被的天空下,水二爺心裡,就會掀起一股接一股的浪。這是世事的浪,這是人生的浪,這是一個懷揣野心的男人不能不發出的喟嘆。
“你個沙老鼠家的,苦焦鬼家的,不怕苦死啊!”
猛地,水二爺耳畔裡,響起一聲惡罵。
沙老鼠,是青風峽一帶的人對沙鄉人的惡罵,包括中醫冷先生,急了也這樣罵。在青風峽人眼裡,沙鄉就是苦焦的代名詞,沙鄉人,沒一個不是苦命星,沒一個不是起五更睡半夜跟老天爺搶日月的。“你個窮命鬼家的,一個屁掰開了全家子吃啊——”
這一次響出的,是親家何大鵾的聲音。
當著他的面,親家何大鵾就敢把這樣的罵甩給大梅。
沙老鼠!多麼讓人咽不下去的惡罵啊。可咽不下去還得咽,誰讓你祖祖輩輩就是沙老鼠轉生的呢。
水二爺發了一陣子呆,猛地一抬頭,就看到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緊跟著,青石嶺發出耀眼的燦亮。得行動了,不能讓寶兒再等下去。
剛剛緩了一口氣的水家大院立刻又是一片忙碌。
天黑時分,一頂花轎載著水家幾輩子人的希望,朝青風峽西溝走去。而另一路,管家老橛頭帶著幾個半百老漢,跟著道士孫家班,朝二道峴子走去。這就叫車有車路,馬有馬路。孫家班要在花轎進門前,將寶兒的魂靈牽回來,一併請來的,還有水二爺這輩子的冤家草兒秀。
涼州往事 第十六節(2)
西溝來路家,空氣靜得要壓死人。一個時辰前,打青石嶺趕回來的冷中醫給拾草號了最後一次脈,在父子倆近乎絕望的等待中,號完脈的冷中醫冷著臉道:“來路,不用了,藥不藥的,閒的,安安心心,讓丫頭上路吧。”
說完,冷中醫捋捋衣袖,心事沉重地下了炕,一低頭,打窯洞裡走了出去。
來路父子啞巴著,兩個人就像木頭樁子,冷中醫的腳步聲消失很久,兩根木樁子還傻傻地僵在原地。
沒有聲音,沒有哭,也沒有嘆。黑夜遮去了兩個人的表情,看不出他們是痛苦還是絕望。
老五糊沒有來。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裡,東溝媒人老五糊居然沒有來。
坡下的二嬸倒是來過,一看冷灰死灶的,默站了片刻,捂著一雙紅眼出去了。
這陣,屋子裡就三個人。老大拾羊像條狗一樣蜷縮在坡下二嬸家,二嬸能做的,就是替他們看好拾羊。
丫頭拾草像根麥草一樣軟在炕上,看不出是活著還是死了。
父子倆就這樣站著。
站著。
大約過了一生那麼長,坡下終於響起腳步聲,拾糧以為是二嬸,後來一聽不像,腳步聲很密,很緊,一聽就是來自青石嶺的花轎。拾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