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戚少商第一次對楊無邪提起這個想法的時候,楊無邪為之大大地吃了一驚。
震驚。
以至長時間都沒有能說出一個字來。
他坐鎮金風細雨樓多年,幾經風雨,自問有足夠的能力揣摩得透歷任樓主的縝密心思,甚至能夠在他們還沒把想法說出來之前便暗自意會,提前實施——
但戚少商……不同。
與之前的蘇遮幕、蘇夢枕、白愁飛、王小石……都不同。
他本來一直以為,以九現神龍的性情,定會頑抗到底,死守京城。
但戚少商卻對他說了這樣的一番話:“如今國事凋敝,朝廷積弱已深,已非我等之力所能挽回。京畿淪於金寇鐵蹄只是早晚之事,這一片繁華所在即將盡成焦土。與其螳臂當車,以卵擊石,不如將金風細雨樓早日南遷,一可憑天塹據江而守,二可助義軍轉戰淮上——說不定還能保得半壁河山,立意中興,再圖後事,光復中原。”
楊無邪在那一刻才真正地服了戚少商。
以前,除了白愁飛,他對歷任樓主雖然都忠心無二,但對他們都有自己的一些看法——然而到現在,面對著這個獨倚危樓的白衣男子,他終於完完全全地服了他。
——深謀遠慮,儲存實力,適時應變,當斷則斷。
——他已是一個真正的領袖。
後來楊無邪把他這番話轉述給了諸葛神侯和無情。
諸葛正我聽後捋了捋鬍鬚,沉默了一會才道:“王小石託對了人,游龍終已重歸入海。”
無情則露出了一絲極少有的淡淡笑容,他想起當年平州軍營中那個青衣書生清冷蕭烈的一席話,不由無限感懷:“世間知戚少商者,莫過顧惜朝也……”
平州,殺戚之局,已破。
京城,金風細雨樓南遷之謀,已成。
大局,已定。
但恐怕誰也不知道,戚少商趕赴這場琴劍之約而來之時,心裡卻懷著一分不為人知的隱隱期盼。
這種期盼,他不能深想。
也不敢深想——
那個人……他會不會,尚在人間?
那個人曾說過的話,要與他再浮一大白、共醉無歸的約定,真做不得數了麼?
他難道,又再次負了這個諾言,或者誓言。
一個人負另一個人,不知道需不需要理由,亦或是不知道需要多少理由才算足夠?
失去的感覺必然是很痛的,但離開的那個呢?在離開時未必就不會有更深的痛楚?
世上最痛苦的,並不是心悅君兮君不知,而是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戚少商衣角微抬,踏步向前。
一步,又一步。
殘沙頹土中,芳草蕭艾下,黑森森的陰影裡,隱隱露出崢嶸的一角薄棺。
呵……戚少商輕輕聳眉,依稀間,人立軒窗下,青衫依舊,容顏未改。
泥土,大約是這世間最平凡的東西,卻也是世上最讓人撕心裂肺的武器——
一掊黃土,碎盡人心。
而命運這回事,誰又能說得清楚?
一世捨身所求的,可能永遠也得不到,等你放下時,它偏偏又近在眼前。
而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幾許風流終一夢!今日秦時墓,明朝漢家陵。說什麼了卻君王天下事,說什麼贏得生前身後名!
窮萬里河山,千秋萬古,盡是英雄埋骨處!
多少興亡事,盡化煙雨中。
不過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一將功成萬骨枯……
江山折腰,功名誤人。
可惜追一世英名,逐半生權柄,從來都是男兒的宿命。就算人人都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懸崖,但人人都不肯先勒馬。
戚少商隻身佇立,想起當年在殘陽疏窗之下,目中見漠漠黃沙、人影如畫。
五年前,有人正拾階而上,一抹青影。
五年後,他對著萬頃松濤,半座孤墳。
他的眼神漸漸變得悠遠。
沉浮著了了如夢的空澈,與褪盡煙火的滄桑。
成王敗寇不過天意弄人。物換星移,最終留下的,不過是青史上幾縷淡淡的血痕。
天上,一行歸雁正飛過雲間……
《平州地方誌》載言:“十一月己巳朔,金人鐵騎奄至江上,平州守臣崔邦棄城去,統制官顧惜朝先以其城來歸,後遣統領諸人及金人戰於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