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乾脆繞著從山背後回家去?”蘭香想出個聰明辦法,對她二哥說。
少平想了一下,同意了妹妹的建議。於是兩個人就淌過東拉河,從山背後的一條莊稼小
路上轉著往回走。
他們來到工地上面的土畔時,忍不住都把腰貓下,從土塄邊探出頭,往下邊的工地上
看。對這兩個孩子來說,這下面不是在勞動,而是在進行一場戰爭。
下面人群亂紛紛的,紅旗招展,喇叭吼叫,黃塵飛揚,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
二哥,看!那不是姐夫?推車子的那個!看,還是爸爸給姐夫往車子上裝土哩……”
少平也看見了。他感到眼前一陣發黑,便悄悄拉了妹妹一把,說:咱們回……”
第五章
一九七五年,由於國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會許多方面都處在一種非常動盪和混亂的
狀態中。四月,張春橋在中共中央機關刊物《紅旗》雜誌上發表了《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
政》。在快要進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後,似乎中國的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越批越多了。
在農村,階級鬥爭的弦繃得更緊了。縣、社、隊三級,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來開
路。有的縣竟然集中四、五百脫產幹部,到一個生產隊去批判一個大隊書記的“資本主義傾
向”。
在公社一級,出現了一種武裝的“民兵小分隊”,這個組織的的工作就是專門搞階級鬥
爭。這些各村集中起來的“二桿子”後生,在公社武裝專幹的帶領下,在集市上沒收農民的
豬肉、糧食和一切當時禁賣的東西。他們把農村擴大了幾尺自留地或犯了點其它“資本主
義”禁忌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賭徒和所謂的“村蓋子”、“母老虎”,都統統集中在公社
的農田基建會戰工地上,強制這些人接受“勞教”。被“勞教”的人不給記工分,自帶口
糧、被褥,而且每天要幹最重的活:用架子車送土。一般四個“好人”裝,一個“壞人”
推;推土的時候還要跑,使得這些“階級敵人”沒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這些人難堪的
是,在給他們裝土的四個人中間,就安排一個自己的親屬。折磨本人不算,還要折磨他的親
人,不光折磨肉體,還要折磨精神。
王滿銀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隊從罐子村帶到這工地的。前幾天他逛了一回縣
城,從一個河南手藝人那裡買了些老鼠藥。他返回時就在石圪節的集市上倒賣了其中的十幾
包,每包賺了五分錢,總共得利不足一元。不知這事怎麼就讓公社的民兵小分隊知道了,現
在把他拉到這裡受這份洋罪。
滿銀的老祖上曾經當過“拔貢”。先人手裡在這一帶有過些名望。到他祖父裡,抽大煙
就把一點家業抽光了。他父親後來成了前後村莊有名的二流子。一九四七年,國民黨胡宗南
進攻這一帶時,他母親把他生在躲避戰亂的山崖窯裡。第二年,他父親就去世了。母親用辛
勞把他撫養到十九歲,在一九六六年也病故了。從此,他在這社會上就成了孤單一人。這年
緊接著文化革命開始了,他很高興世界亂成這個樣子。第二年,滿銀踴躍地參加了縣上的一
派武鬥隊。第一仗打下來,他就被另一派俘虜了。他乾脆又參加了俘虜他的這一派武鬥隊,
去打他原來參加的那一派。反正對他來說,這派那派都一樣,只要有好吃的,每天再給發一
盒紙菸就行了。打完第二仗後,王滿銀害怕了,把槍一丟跑回了罐子村。回家後,他又不想
種地,靈機一動,逛到外面開始做起了小生意。他的買賣都在各地武鬥隊那裡做——他知道
這些人的需要和他們的行蹤;因此那幾年也混了個嘴油肚圓……不知是哪一天,他睡在自己
冰涼的光土炕上,突然想到他要娶老婆。腦子裡把前後村莊未嫁的女子一個個想過去,最後
選定了雙水村孫玉厚的大女子蘭花。那女子長得還俊樣!再說,身體又壯實,將來砍柴、擔
水、種自留地都行——這些下苦活他不願幹,也幹不了。
他在外面逛膽大了,也不要媒人,就鬧騰著自個兒給自個兒找媳婦了。
罐子村離雙水村才幾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