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來的高大卡宏確實有些不一樣了,雖然兩箭之外的栓馬樁還是原來的老木頭,樹在原來的位置上,在雪光映襯下如同一排發白的肋骨,它們拱衛著的卡宏牆壁和基礎卻都換成了新的,新伐木頭的年輪還未來得及被冰雪侵蝕發黑,斧跡鏗然,歷歷在目。門楣上高高樹著的那塊飛龍咆哮的花梨木雕也不見了。
我還沒想明白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鐵狼王俯下身子,伸出雙手來,左右手交叉著抓住了我的兩隻小手。他的手又大又粗糙,猛地一下,我聽到自己驚喜地叫了一聲,就旋轉在空中。我的膝蓋碰在一起,然後騰地上了他的肩膀。現在我高高在上,俯視著白的雪,黑的卡宏,地面如此地遠,讓我目眩神迷。
我的腿磕在他胸前的鐵葉子上,隔著胸甲,能感覺到下面的寬厚胸肌。我帶著點內疚地想道: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個人啊。
“你母親身體不好,過幾天你再見她吧。”他的笑聲在他的胸腔裡轟鳴。
我對此倒不太在乎。“是你殺了我阿爸嗎?”我問他。我的問話如此直接,就像把刀劈開我們間那層迷糊的帷幕,我感覺到屁股下的身子像撲擊前的豹子那樣繃緊起了。
“你想聽真話嗎?”他抬起頭看著我,我扶住亂篷篷頭髮掩蓋下的頭顱,他抬起頭的時候,眉弓和鼻子就在臉上投下交叉的陰影,我看見他下巴上的鬍鬚根根如刺。我還看到他的腰上挎著把寶藍色的鋼刀,那是把漂亮的刀,刀柄的末端有一個巨大的圓環,一枚狼牙用銀鏈子懸掛在那兒晃盪。
“是的。”我說。
“好,”他把我從肩膀上放下來,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珠說,“你母親喜歡你,我也喜歡你——我們北荒里長大的狼崽子不需要婆婆媽媽的假話,我要告訴你所有的事情,你自己來判斷。”
“我喜歡你的母親,這一點不用隱瞞你……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始,就喜歡上她了。”他說,“那一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不過我鐵狼王做事,這輩子從來都沒有後悔過,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也不後悔。我藉著酒膽闖了進去……我在卡宏裡呆了多半夜,你母親是個正派女人……不過我也沒有強迫她。”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語無倫次,於是停了停,過了良久又有接下去講。
鐵狼王殺我父親的那個夜晚邪怪得很。大風淒厲如旗,它們從北方吹過來,有熊山上黑色的毛髮聳動,彷彿大熊復活了。鐵狼王和三名伴當從北邊越過龍牙河而來,他看見白犛牛尾的旗子沒有飄蕩在卡宏前,就知道瀛棘王尚在西邊溫泉河的別營裡。
鐵狼王的伴當都是些被流放的罪刑之徒,從來不把世俗的糾絆放在眼裡,他們都明白鐵狼王的心思,左驂嬉笑著慫恿他去那間卡宏裡。合該是那天晚上出事,出來之前,他們已經喝了太多的酒,鐵狼王遙望瀛棘王的卡宏,只覺得騰騰的白氣從頭頂上冒出來。黑色的卡宏組成的方城上,明月亮如彎鉤,鐵狼王緊緊咬著牙,腮幫子上鼓出鐵一般硬的一塊來。他心裡確實放不下那個明媚如歌的女子,她年華如畫,卻正在卡宏裡孤獨地一點點老去。她是如此地害怕時間的流逝,害怕自己的美麗一點一點地消散,而那個最有權利去愛惜她的男人絲毫不為此珍惜。
“如果……”他含含糊糊地說著,跳下馬來,他的長刀磕碰得馬鐙噹噹地響,“如果她需要……”他搖搖晃晃地朝著卡宏,朝著那座月光下的沉睡的猛獸走去,他手下的伴當互相碰著手肘,擠眉弄眼地對視,然後散開到大營裡找自己的女人去了。
我叔父鐵狼王走入院子中,月光下的草地如乳酪一樣嫩滑,騾馬和乾草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傳來,他仗著酒勁一把推開大門,聽到黑暗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壓抑的喊叫。他回以狼一樣的低嗥。烈酒燃燒著他的胸臆,他懵懵懂懂地衝向前組,將那個白衣的溫暖軀體抱在懷裡。他彷彿在巨狼的背上顛簸,在月光下的雪原裡疾駛。月光從頭頂照耀下來,如同陽光一樣猛烈。
那一夜已經過了大半夜,他猛然間從熟睡中驚醒,似乎聽到外面風聲裡還混雜著火焰奔騰的聲音。他匆忙穿衣跳出卡宏,只見深藍色的天幕如同一個深淵,星斗燦爛如冰凍的寶石,瀛棘王拄著劍立在門口的廣場上,面色沉重如石像。一匹深黑皮毛的踏火馬如一條火龍在他身邊騰躍。
該來的事情終歸要來,誰也阻擋不住。鐵狼王可不是退縮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氣,朝他三哥走了過去。瀛棘王似乎根本就沒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剛剛從自己的卡宏裡出來。他背朝著鐵狼王卻說:“天氣太冷,你要小心著涼。”
鐵勒延陀看不慣我父親說話的方式,他雖然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