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無腒頭以敬,謹奉魯子之命一見。”雖只寥寥一句,卻是大有講究。依據古老的周禮:士初相見,主人當衣冠齊楚迎之,來者則當以雉(野雞)為禮物;冬日用帶長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風乾的雉);拜見之時依據時令,來者面北對主人將雉或腒橫捧於雙手,雉頭或腒頭朝左(左手為東為陽),禮辭便是“某也願見,無由達,某子以命命見。”范雎堪稱飽學,此刻見呂不韋帶冠迎出,便以此等拜會古禮做答,心思只看呂不韋如何應對。
呂不韋卻是謙和地笑著迎了上來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韋何能應對得當?尋常只知衣冠禮敬這句老話,便拎了頂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卻是平添拘謹,先生見笑了。”說罷便順手解開冠帶拿下竹冠,“還是隨意好,與先生一般的散發布衣。”
魯仲連卻笑了起來:“雖說張兄心思把得細,終究卻是不韋迂腐了一回,好!”
“說人迂腐,還有個‘好’字?”小越女笑著瞪了魯仲連一眼。
“當真好也。”魯仲連一臉正色,“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韋一個疏漏,今日讓張兄了卻了我這心願,能不好麼?”
四人一陣大笑,便相繼進了茅屋正廳,略一打量魯仲連便笑了起來:“四菜一酒,不多不多。”范雎卻只盯著北面牆下一柱與人等高的白石端詳。呂不韋滿面春風地走過來請范雎入坐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連忙便推著魯仲連坐進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東手側席,小越女自然是西手側席。呂不韋是主人,便與魯仲連相對,坐了南席。
一時坐定,呂不韋便笑著舉起了面前銅爵:“仲連兄與越姊偕先生南來,不韋為三位洗塵,今日便是快意之時,來,先幹此一爵!”說罷雙手抱爵環敬一週,便一飲而盡。魯仲連與范雎自是二話不說,舉起銅爵便汩汩飲幹。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隻碧綠的玉碗一氣飲了,見范雎驚訝地看著自己,便是一笑:“不韋曉得我不沾酒,這是嶗山泉水。”范雎困惑道:“千里迢迢,這泉水縱然運得過來,存得幾日豈不餿了?”呂不韋笑道:“我有三層冰櫃車,兩層堅冰,一層泉水,兼程運到後冰窖儲存,半年之內保得原味絲毫不差。”范雎便是喟然一嘆:“足下如此做派,雖王侯宮室猶有不及也!”說話間臉上便有一片陰影掠過。呂不韋眼睛驟然一亮笑道:“不韋布衣,焉敢虛勢?原是今年有幾位老友來會,卻都是林泉山人飲不得酒,方有此舉,先生見笑了。”魯仲連頓時興致勃勃:“說說,都有誰個要來?”呂不韋道:“一個唐舉已經走了,一個士倉還沒來,一個越姊正在當前。”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發議論的魯仲連擺擺手,驚訝地看著呂不韋,“足下識得唐舉、士倉?”
“唐舉兄與我是書交,士倉兄與我是另交。”
“何謂書交?何謂另交?”
“以書成友,謂之書交。以另類隱事成友,謂之另交。”
“敢問足下與唐舉以何書成友?”
“我得《計然書》評點本,請唐舉兄品評,唐舉兄時有急用,我便送了他。”
“可知唐舉要《計然書》何用?”
“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問之非友道也。”
“足下與士倉卻以何事而交?”
“老友之隱,不韋不便相告,先生見諒。”呂不韋不卑不亢滿面微笑,語氣卻是顯然不打算再說下去的的模樣。
此間分際頗是微妙:以賓主通行禮節,范雎本不當對嶗山泉水事語帶譏諷;然則戰國之世的名士風範恰恰便是坦誠犀利,況范雎之譏諷畢竟是基於節用本色而發,呂不韋便渾然不覺,誠心說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插問交友之情由,則必是與所說之人相熟,依尋常禮節,呂不韋便當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間皆大歡喜;然則,這看似一團和氣的呂不韋卻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絕了范雎最後一問,范雎心性恩怨分明睚眥必報,若要再追問一句甚或反唇相譏,顯然便是當下尷尬。
正在呂不韋話音落點之時,魯仲連一舉大爵高聲道:“來!痛飲一爵再說!等士倉這老兄來了,我便讓他自己說給張兄。”
“天意也!”范雎卻是一聲感喟,站起來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義,范雎豈能舉薦蔡澤而辭官隱身?今日知情,容當一謝。”
“妙也!”魯仲連哈哈大笑,“不韋,赫赫應侯現身,你當如何?”
呂不韋卻絲毫不見驚訝,只悠然一笑站起身來也是深深一躬:“世間典藏珍奇,歸宿原有定數。應侯既得,便是天意,與不韋卻是不相關了,何敢當得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