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既有此言,老夫也就不做孔夫子了。來,幹得一爵!”
呂不韋慨然飲幹,卓昭手中的細長酒勺便隨著咯咯笑聲飄了過來:“不韋大哥真好!”一勺清酒如銀線般注向爵中,燦爛的臉上卻驟然掠過一抹紅暈。
卓原一捋雪白的長鬚笑道:“老夫對公子尚有不解之處,不知能否坦誠相向?”
“不韋正欲求卓公指點,自當坦誠以對。”
卓原字斟句酌道:“老夫觀之:公子理財經商,已是天下佼佼;處事圓通幹練,頗似治世能臣;談吐清雅豐文,卻似當今名士;救難披肝瀝膽,又有戰國任俠風骨。以公子才具,凡事皆可大成。然人皆有本,老夫敢問:公子之志,欲以何事為本?”便在卓原話音落點之時,卓昭兩隻明亮的眼睛盯住了呂不韋,少女的嫵媚驟然變幻成了審視的犀利。
呂不韋手撫酒爵,長駐臉龐的微笑中增添了幾份莊重,突然舉爵一飲而盡,拉過酒巾沾沾嘴角,卻是一陣沉默。“卓公此問好極!”呂不韋終是慨然開口,“十八年前,不韋繼承父業初為商旅,其時之志,便是成為天下鉅商,與秦國寡婦清、齊國程鄭、魏國孔松、趙國卓公、楚國猗頓相比肩,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富家族。然則,久歷商旅之後,不韋卻倍感商人之軟弱,以致又生躊躇……”便是一聲深重嘆息,似自責,又似彷徨。
“商人軟弱麼?我卻看不出也。”卓昭笑得有幾分揶揄,又有幾分頑皮。
“孩子家知道甚來!”卓原臉色便是一沉,“商家不軟弱,我門貨船如何能在鴻口渡橫遭盤查?大父如何能被官府突兀扣押?”
“不韋所言,卻非此意也。“呂不韋搖頭一嘆,“若是此等個人遭際,不韋倒實在不放在心上。關卡盤查、貪官索賄,於商家原是尋常。”
“噢?”老卓原困惑地笑了,“何事之弱,於商家竟是不同尋常了?”
“十年前,一個孤寡的老婦人教不韋明白了此間分際。”呂不韋猛然飲得一爵,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
燕國滅齊的第三年,呂不韋隨魯仲連海船秘密進入齊國海岸。卸下援助物資後,呂不韋便帶著一個採貨執事進入了齊國,意欲試探一條從琅邪直達即墨的陸上商路。魯仲連說太冒險。呂不韋卻說樂毅要仁政化齊,不妨一試,商旅之身,諒燕軍也不會如何,便上路了。那日黃昏時分,進入了即墨以南的大沽水河谷,遙遙便見一片殘破的房屋籠罩在暮靄之中,竟是死一般沉寂。村口大道旁,一個白髮散亂的老婦人扶杖佇立,凝望著夕陽一動不動,直是一具石俑。呂不韋看得心酸,下馬向老婦人深深一躬,從懷中掏出一隻金幣叮噹作響的絲織錢袋,雙手恭敬地捧給了老婦人。老婦人緩慢木訥地搖了搖頭,抬起手杖,環著死一般沉寂的村莊轉了一圈。呂不韋順著老人的手杖望去,村外疏疏落落的樹林中吊滿了血肉模糊的屍體,破衣爛衫隨風抖動,慘烈蕭疏不堪卒睹!
“老人家,跟我走吧……”呂不韋哽咽了。
一陣馬蹄聲急驟而來。老婦人身體一抖突然開口:“客官快走!”
呂不韋卻沒有走,他偏要看看樂毅統率的燕軍是如何“仁政化齊”的。片刻之間,一隊棕色皮甲冑的燕軍騎士颶風般馳來,下馬便來撕扯老婦人。呂不韋憤怒地大喝了一聲:“住手!這便是燕軍仁政麼!”騎士頭目打量著呂不韋便是連連冷笑:“嘿嘿,足下何方牛鼻子,卻硬插到老子眼裡來?仁政不仁政,是你管得麼?閃開!”呂不韋高聲怒斥:“樂毅明告列國,燕軍仁政化齊,莫非要欺騙天下不成!”騎士頭目目光一陣閃爍,揚著馬鞭便吼叫起來:“鳥個仁政!齊軍當年殺燕人,你小子見過麼?我等奉騎劫將軍大令,徵取軍賦,這個村莊無糧無錢還死硬!這個老婦,暗中攛掇村人抗賦,不該殺麼!”
“此村賦稅幾多?我替老人家交了。”
騎士頭目一指樹林屍體呱呱大笑:“你交?此村刁民三年不納賦,你全包?”
呂不韋冷冷點頭:“說,折金幾多?”
“嘿嘿,你縱開得金庫,官爺只是不要。”騎士頭目陰險地一笑,便是勃然大怒,“小小商人,甚個鳥貨!竟敢誹謗我燕軍大政,來,一起捆了!”
燕軍騎士不由分說,便將呂不韋主僕與老婦人大繩捆起,撂在馬上風馳電掣般去了。在即墨城外的燕軍大營,騎劫一臉不堪的訊問了他們,哈哈大笑著收繳了呂不韋隨身所帶的兩隻金幣褡褳,說念他“義舉助燕”,放了他與老婦人一條生路。
老婦人與呂不韋只走回到一片屍體廢墟的故里,便再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