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能因不甚而攪局!就實說,若是沒有那封班師私信,呂不韋倒是無所顧忌了,便是公然指斥蒙驁幾句,蒙驁也必欣然承受。偏是有此一信,呂不韋便須分外謹慎,不能失卻與蒙驁業已生成的交誼。當然,首要之處便是自己永遠不能說出曾經有過如此一封班師信件,雖然那封書信已經又回到了自己手中;其次便是待王命而後作為,不能搶先攬局在手。
秦王詔書一頒,呂不韋立即依著自己謀劃好的方略行動。司馬梗是老兵家,呂不韋叮囑其立即著手仔細揣摩這次敗戰的全部因由,屆時之評判務使朝會大臣鹹服。駟車庶長嬴賁乃王族老將,在王族在軍旅皆有根基;呂不韋請老嬴賁出馬立即趕赴藍田大營部署接應敗軍事宜,務使六國不敢在蒙驁殘軍回撤時再生戰端。老廷尉鐵面執法,呂不韋要他在接到翔實軍報後三日之內擬出依法處置之判詞,先報丞相府,此前不許公諸於朝。綱成君蔡澤民治熟悉又兼善於應變,呂不韋請他星夜兼程趕赴三川郡督導郡守,並擬出蒙驁大軍戰敗後三川郡要不要撤郡的切實方略。而給行人署的命令是:一月之內火速查明六國合縱的經過與一應內情。幾處先期急務部署妥當,呂不韋便找來了西門老總事,要他儘量翔實地敘說關外月餘的全部見聞。待到東方發白,兩人竟都倒臥在書案上大起鼾聲。
三日之後,正式軍報與查軍特使蒙武同時抵達咸陽,真相終於大白。
十月底,敗軍迴歸藍田大營。那日大將還都,三十六輛秦川牛駕拉的木柵刑車沉重緩慢地駛過了渭水長橋。當先刑車便是自囚請罪的上將軍蒙驁,鬚髮散亂衣甲皆無,揹負粗大的荊條,古銅色的肩背鮮血淋漓,其狀慘不忍睹。原本義憤填膺空巷而出只要唾罵敗軍之將的咸陽國人,竟是忍不住地放聲痛哭了……
秋風蕭疏,秦國朝野沉浸在無邊的寒涼之中。
十月十三,咸陽大殿緊急朝會,專議戰敗罪責。蒙驁一班大將自請布衣負荊,悉數於大殿西南角落的一片草蓆跪坐。舉殿大臣面若寒霜一片肅殺。秦王嬴異人進殿時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剛及王座前便頹然跌倒。內侍連忙來扶,卻被嬴異人一把推開。一陣舉殿可聞的粗重喘息,嬴異人對著殿下首座的呂不韋艱難的揮了揮手,便又頹然跌在坐榻靠枕之上。
“諸位臣工。”呂不韋從座中起身,“我軍不意敗於山東,六國彈冠相慶,秦人物議洶洶。今日破例朝會,旨在釐清真相,明白罪責,妥為處置,以安國人,以定大局。為明事實,上將軍蒙驁當先行翔實陳述戰事實情。來人,為老將軍卸去荊條,並設座席。”
“不須。”蒙驁推開了兩名老內侍,依舊負著粗大的荊條霍然起身,“敗軍負罪,焉敢去荊入席。”赳赳前行幾步,站定在兩列朝臣坐席的中間甬道向王座昂然一拱手,“罪臣蒙驁,敢請我王許中軍司馬陳述戰事,以名真相。”
嬴異人有氣無力道:“具體事宜,丞相決斷了。”
呂不韋當即道:“上將軍有公允之心,自當許之。”
戰國之世,中軍司馬便是統帥莫府總司軍令之將官,率領所有司馬處置各種軍務,幾類於後世的參謀長。統帥戰法但定,中軍司馬一則做具體調遣,二則保管並記載統帥發出的所有軍令。惟其如此,中軍司馬是對戰場全域性最熟悉且握有全部證據的將官。只要處以公心,一箇中軍司馬最能說清戰場諸般細節。軍旅傳統,中軍司馬幾乎總是由既有將軍閱歷又有文官閱歷的文武兼通的“士將”擔任。因了此等軍職的特異性,許多國君為了有效監控大軍,便總是儘可能地“舉薦”自己的心腹做中軍司馬。目下蒙驁的中軍司馬,便恰恰是王族嫡系公子嬴桓,血統是秦王嬴異人的侄子、老駟車庶長嬴賁的孫子。
“末將如實稟報。”一個同樣揹負荊條布衣滲血的年輕人從罪將坐席區站起,從大軍東出說起,攻韓、攻魏、攻趙、攻齊,一路說到兩次陷入埋伏的激戰情勢,無論是將帥謀劃還是兵力排程,都是條分縷析有憑有據。整整說了一個時辰,大殿中都是鴉雀無聲。
“容罪臣補充兩則!”蒙驁慨然接上,“其一,老夫之罪,尤其過於他人!文信侯此前曾有一信於我,言糧道過長師老兵疲,囑我完勝班師。蒙驁昏聵自負,置文信侯主張於不顧,終於釀成慘敗!蒙驁不畏罪責,不想戰場自裁以死逃法,懇請國家明正典刑,以戒後來!其二,此戰無逃責之將,惟萬騎將王翦有大功,懇請我王晉其爵位!”
言未落點,突聞罪將席一聲高喊:“敗軍無功!王翦與諸將同罪!”
“王翦少安毋躁。”呂不韋淡淡一指年輕將軍,又環視殿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