毐原本假閹割,也許遲早會露出真相,可他根本沒有謀算到嫪毐的巨陽真相竟會在短短一年中朝野皆知……及至想得清楚,大錯已經鑄成了。然最令呂不韋痛心的還是,他無法以最妥善的方式了結這種最難堪的局面。他請出過最高明的劍士暗殺嫪毐,然卻都讓這個粗蠻的禽獸僥倖逃脫了。他派莫胡三次秘密進入梁山夏宮與雍城,力勸趙姬丟棄這個粗蠻禽獸,至少“罷黜”了這個沐猴而冠的異類,可紅潤豐滿的趙姬都只是咯咯長笑:“甚叫不亦樂乎,文信侯知道麼?趙姬今日才活得明白:他有他的功業,我有我的功業!一個侯有甚了得,他是侯,我教他也是侯,到頭來不都一般麼?”呂不韋終於明白,這個女子的思謀對他永遠都是個謎!若非如此這般種種圖謀失效,他也不會公然支援秦王親政,更不會暗助秦王剿滅嫪毐累及趙姬。
然則,他卻沒有絲毫輕鬆,淤塞之感反是甚而又甚了。
秦王將嫪毐之亂看作國恥法恥,鋒芒隱隱直指他的為政方略,《告朝野臣民書》更是直然指斥“緩法寬刑”為亂國之源,要整肅吏治,要廓清朝局,其意至為明顯!若僅僅是這般政事,呂不韋全然可坦然對之,能化則化,不能化則爭,功業之道,呂不韋從來不會苟且於任何人!初入秦國尚且如此,況乎今日?呂不韋深為難堪的是,他強烈預感到嫪毐的真相即將大白於天下,宗宗隱秘醜聞都將直接指向自己!嫪毐餘黨被俘者六千餘人,又有鐵面廷尉六署徹查,何事不能水落石出?於國法論,進假宦以亂宮闈國政,任誰罪無可赦。於情理論,居仲父而辱及顧命母子,任誰人倫全失。此等事莫說公之於朝野,想起來都令人汗顏不止,其時也,你呂不韋何顏居國……
“文信侯,好消閒也!”
“綱成君?”呂不韋恍然,“來,亭下坐了。”
踏著蕭蕭黃葉進入池畔石亭,蔡澤便呷呷笑了:“上酒上酒!老趙酒,老夫今日一醉方休!”呂不韋淡淡一笑,也不問原由便向亭外少僕招招手。少僕轉身便去,片刻間推來一兩輪酒食車,在大石案擺就酒菜便來斟酒。蔡澤卻揮手笑道:“你只去也,老夫自來。”呂不韋一個眼神,少僕便輕步出亭去了。
“文信侯,今日一別,不知何年見矣!”
“綱成君何意?”呂不韋倏然一驚。
“老夫欲將辭官遠遊,文信侯以為如何?”
“且慢。”呂不韋心頭一動,“稍待時日,你我同去。”
“笑談笑談!你大事未了,想陣前脫逃麼?”
“時也勢也!呂不韋也該離開秦國了。”
“大謬也!”蔡澤汩汩痛飲一爵連連拍案,“老夫知你心思,然只告你,錯也!大錯也!跟隨兩月,秦王此人老夫看準了:重國重事,不重恩怨,不聽流言!你莫看那詔書似在指斥你文信侯當政,實則卻為你開脫,寧可將將過失拽到自己老子身上。至於吏治,委實要得整肅!三五年你不在政,嫪毐將上下官署攪成了一團亂麻,不整卻如何了得?當此之時,你走個甚來?不做攝政便失心瘋麼?當真老昏花也!”也許是再無顧忌,蔡澤的慷慨激昂直是前所未見。
“既然如此,你卻走個甚由頭?”
“老夫不然!”蔡澤依舊連連拍案,“居秦無功,高爵無事,味同嚼蠟,不走更待何時?且實言相告:其一,老夫給你的大書找好了總纂替手,不誤事!其二,老夫討了個差事,出使燕國。使命一了,老夫就地交差!呵呵,光堂利落又順便,何樂而不為也!”
“天意也!”呂不韋喟然一嘆。
蔡澤不禁呷呷大笑:“心不在焉文不對題!文信侯老矣!”
“綱成君,”呂不韋不自覺壓低了聲音,“有流言云秦王撲殺嫪毐兩子,你以為此事如何了結?”蔡澤又是呷呷大笑:“無稽之談無稽之談!老夫與趙高一起進入雍城大鄭宮,趙高親見亂軍誤殺兩子,與秦王何干?若教老夫說,此乃上天眷顧太后也!昌文君那老兒事後告老夫,嬴族有族規:但為王后太后,私情不論,若得私生孽子,母子得同在太廟處死!你且說,兩子已死,開脫太后豈不有了名目?若是嬴政所為,豈不也是憐母之心!能如何?還不是不了了之!”呂不韋長吁一聲,思忖間又道:“依綱成君之見,嫪毐罪案是否會株連下去積至朝野?”“斷然不會!”蔡澤沒有絲毫猶豫,“秦王乃明法謀略之君,告臣民詔書所言之法恥國恥,實為整肅吏治開道,絕非為株連無辜開道!若是株連,嘿嘿,只怕滿朝只剩得半朝也未可知。”
良久默然,呂不韋舉起銅爵慨然一嘆:“斯人將去,獨留我身,上天何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