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意識到了吧?”打字機說,“你自覺的‘我’、和他人意識的‘你’,是兩個東西。如果一個巫師用一忘皆空清除了‘塔爾博特’這個人所有的記憶,讓他變成了一個比嬰兒還要無知的空殼,一個‘無思想者’,那麼,以‘塔爾博特’的角度來看,‘我’還存在嗎?”
“我覺得……不存在了。”
“但是,在別人看來,那個人——也就是我——成了‘腦子傻掉的塔爾博特’。”打字機說,“毫無疑問,我還是塔爾博特,塔爾博特依舊存在,我依舊存在。”
萊恩沉默。
“那麼,思想呢?”打字機一字一頓地輸入,“思想真的重要嗎?假如被清空的塔爾博特里面住進了其他人的思想,他還是塔爾博特嗎?一個巫師閱讀了成百上千本書,接受過成百上千種思想的沖刷和改造,他就不是自己了嗎?”
“這並不是一個能夠給出標準答案的問題。”萊恩說。
“是的,但是卻能帶給我們一些啟迪。”打字機回答,“這也是我、或者說曾經的塔爾博特的理論,關於靈魂究竟是什麼的理論。”
“靈魂究竟是什麼?”
“靈魂是人的本質。”打字機說,“它是‘腦子傻掉的塔爾博特’依舊是塔爾博特的原因,失去了思想的塔爾博特還是塔爾博特,失去了生命的塔爾博特也還是塔爾博特,但是,失去了靈魂的塔爾博特,那就什麼都不是了。”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為我,是由我的靈魂,也就是本質來決定的?”
“沒錯,本質是唯一的,也是第一的。”
“我不能理解。”萊恩搖頭,“就算你說靈魂是人的本質,但‘本質’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一種敘事的詞彙,我不明白靈魂和本質哪裡存在必然的聯絡。”
“你是想問‘本質’究竟是什麼?”打字機毫不避諱地說,“本質是他者賦予你的意義。就像我,在被創造之前,正是因為塔爾博特先有了‘想造出一個容納自己思想的容器’這樣的想法,才有了我的誕生,這就是本質的第一性。沒有本質,也就不會有我的存在。”
“不,打字機先生,我可以接受你用這套方法解釋自己的存在,因為你終究是人的造物。”萊恩反駁道,“但是,你難道想說人也是如此嗎?”
“為什麼不是如此呢?”
“如果承認你的觀點,就是承認人也是某者的造物。”萊恩搖頭,“你難道可以證實神明的存在嗎?”
“我的見識還不足以論證如此宏大的命題。”打字機說,“但我不清楚你是如何得出我的觀點和神明有關的。”
“那麼,人是什麼東西的造物呢?”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打字機說,“你首先是父母的造物。沒有你父母‘想要一個孩子’之類的想法,你就不可能誕生。”
萊恩噎了一下,他旋即反駁道:“難道我現在的一切,全都是父母的造物嗎?”
“怎麼會都是父母的造物呢?”打字機問,“難道你的人生中就只有父母嗎?我想對於本質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是他者的造物。”
“既然這樣,塔爾博特先生,存在於這臺機器裡的、你的這些思想,難道也是他者的造物嗎?”
“我曾經和你一樣,堅信思想的獨立與自由。”打字機回答,“但拉文克勞手記中提及的本質論讓我醒悟過來,我的觀念是他者賦予的,不管是父母還是師長亦或者書籍等等,而用於整合知識並思考的肉體也是他者賦予的,那麼,究竟依據什麼理由,可以將這些他者賦予之物生產出來的東西,據為己有呢?”
“這太荒謬了!”萊恩不禁提高聲音,“如果一切都是他者賦予的,那麼‘我’又在哪裡呢?”
“這是必然會遇到的問題,因為意識到自己並非自由也不可能達到自由這一點,對於人而言太過痛苦。”打字機說,“我幾乎到死前才想通這個問題。”
它用醒目的大寫字母打出了回答:
“對於他者而言,我亦是他者,我在他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