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以漸心頭非常沉重,當他把這些情況告知素雲時,她竟沉了臉不出聲,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今天在景山壽皇殿,面對大行皇帝的靈柩,傅以漸思緒萬千,淚如泉湧。皇上去世才半個月,生前的心血已付諸東流了……轎停了,從人開啟轎簾,傅以漸步履緩慢地走進大門、二門、穿堂和內門,卻不見素雲象往常一樣出來迎接。他按慣例在花廳裡喝著茶,歇了片刻,心頭煩悶,便站了起來,揹著手在屋裡踱步。他猛然在北牆邊停下,因為那裡懸著的畫卷換了一軸新的,十分觸眼。畫上是大筆濡染的張果老,笑眯眯地倒騎著黑毛驢。一筆漂亮的草書,在旁邊題了一首五言絕句:世間多少人,誰似這老漢?
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
傅以漸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著這二十個字的滋味。〃凡事回頭看?……我若回頭,看到的是什麼?皇上寵信,為政精明,雖然居官謹慎,但以漢人而得高位,哪能不遭滿官親貴猜忌?……”傅以漸想著,心裡〃撲通撲通〃直跳。這必定是素雲有意懸掛的,她是在勸我急流勇退。但是,退了以後又怎麼辦?不管怎麼說,拜大學士、居相位,烜赫榮耀,他哪能一點不留戀呢?他要去找素雲!
出了花廳,沿寬廊走到寢室前的小書房,那是他消閒、讀書、作畫的小方軒,進寢室非過此不可。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鋪開一幅白紙,上面墨跡猶新,用非常規整的大篆,寫了這麼一段俚俗小詩:別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
回頭只一看,又有挑腳漢。
傅以漸出神地看著,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女子的見識和心胸真是了不得!……不過,真的就到了這種地步了?還不至於吧?他以手撫胸,慢慢地沉思著走進臥室,以為素雲會在這裡等他。但他沒有看見人影,只有兩個丫頭在中堂侍候。
“夫人呢?〃傅以漸問。
“夫人到廚下為老爺準備晚膳去了。”
“哦。〃傅以漸在烏木雕花太師椅上坐下,一抬頭,又一幅新換上的畫映入眼簾。那是一幅工筆山水人物畫,桃花楊柳,山溪河塘,遠村近郭,半晴半陰。幾處牧牛村童或嬉戲水邊,或鬥牛柳下,或騎牛吹笛,或伏牛背奔走,維紗維肖,栩栩如生。畫的右上角又有一首題詩:牧子騎牛去若飛,免教風雨溼蓑衣。
回頭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歸。
傅以漸拈鬚大笑,自言自語地說:“賢哉夫人!智哉夫人!……來,備紙筆!”
兩個丫頭連忙鋪紙溶墨,傅以漸走到桌前,凝思片刻,提起了筆。此時,素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終於提筆了!〃傅以漸回頭笑道:“夫人,你真可謂女陸賈、雌隋何,使我茅塞頓開。喏,我這就修本,掛冠告退。”“我看你還難以下筆吧?懇請告退的理由呢?〃傅以漸笑道:“我正為此有幾分躊躇。〃素雲笑道:“忘了你的咳血癥了?”“哦,哈哈哈哈!〃傅以漸大笑:“承見教,承見教!〃慈寧宮中,一片寧靜。由於正值大行皇帝喪期,處處仍瀰漫著悲痛的氣氛。又因為莊太后連日哀傷勞累、病倒床上,所以悲痛中又潛伏著新的不安:要是這個時候太后再有什麼意外,天下非大亂不可!宮女太監都小心翼翼地踮著腳走路,壓著聲音說話,生怕驚擾了皇太后。
寢宮裡,太后安臥床上,似乎還在睡著。蘇麻喇姑坐在床前做著針線。南窗下炕桌邊,玄燁在專心看書,兩個金絲燻爐燒得正旺,龍涎香悄悄地向四周瀰漫。寢宮裡非常靜,只聽得西洋鐘的〃滴嗒〃和玄燁間或翻書頁的聲音。
一雙小小的腳邁進寢宮的門檻,隨後一雙胖胖的小手撥開門簾,露出冰月那張圓圓的蘋果似的小臉,一雙黑瑩瑩的大眼睛眨動著,輕手輕腳地跑到莊太后榻前。蘇麻喇姑向她連連擺手,示意她不要驚醒皇阿奶,隨後抱起她,在她紅噴噴的腮上親了一下,送到玄燁炕桌的另一邊,小聲說:“好好玩,不要出聲。〃玄燁滿象個哥哥的樣子,又做手勢又努嘴又眨眼,告訴她別驚醒皇阿奶。冰月衝著哥哥扮了個鬼臉,兩個孩子都抿著嘴笑了。自從董皇后去世,冰月移養慈寧宮以來,受到所有哥哥姐姐的寵愛。皇三哥對她最好,她也和皇三哥最能玩到一塊兒。
冰月立刻拿起玄燁的筆,跪在炕桌邊用玄燁的御用紙墨臨帖。這裡不會有人指責她〃僭越〃,身為皇帝的玄燁還非常熱心地在旁邊指導。一個〃鳳〃字,冰月總寫不好,玄燁急得奪過筆,連寫了三個給她示範。她開始不高興地嘟起了嘴,玄燁攥著她的小手寫了一個,她又笑了。
太后在床上翻了個身,慢慢問道:“蘇麻喇姑,有什麼要緊奏章送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