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主人厚意!”紀昀對身邊的馬二侉子笑道:“憑你這首詩,回頭我還席,諸位——盛筵必散。我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沒有盡興的儘管接著樂,都不要送。”說罷略一點頭抽身出席,阿桂錢度也隨著辭出。因紀昀說“不要送”,阿桂和錢度又都一臉肅穆,眾人都被禁住了,亂紛紛起身,有的打躬,有的作揖說著“大人們請便,中堂老爺好走……”三個人也不理會,徑自出來,只東道主馬二侉子跟出門來相送。
錢度跟著二人走了幾步,忽然站住了腳。傅恆叫的是阿桂和紀昀,自己一個戶部侍郎巴巴地跟了去,算是怎麼回事?阿桂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的轎還在驛館裡呢!六爺你們一向也過從得好,這麼扔鍁兒走了,反顯得矯情。”紀昀也道:“見見面,看六爺的意思再說。”錢度這才又移步跟上。須臾間三人已回到驛站。
此時大雨歇住,只是陰得很重,細得像霧一樣的霰雨在驛站天井的燈影下盪來盪去,滿院的水光。見傅恆揹著手,立在天井當央仰臉看天,紀昀幾個進門都站住了。紀昀笑道:“六爺,有點像清明看風箏呢!這個天氣屋裡還嫌熱?”“你們回來了?”傅恆一轉臉看見他們,說道:“我立等著你們呢——錢度不要走,一道兒說事——我不是取涼兒,是看這天,會不會再下雹子——”一邊說,用手讓著三人都進了正房。
“金輝彈劾訥親和張廣泗的摺子到了。”傅恆的語氣鉛一般沉重,臉色也陰沉得可怕,“我軍兩萬五千人陣亡,只有五千兵馬困守松崗……我有兩條想不到:想不到訥親如此無能,喪師辱君而且諱罪飾過;想不到莎羅奔一隅土司,竟如此兇頑難制……”
三個人都知金川訊息不妙,一聽“兩萬五千人陣亡”,心頭還是猛地往下一落,噤住了,一時都沒有吱聲。許久,紀昀才問道:“主上見到摺子了沒有?”
“見到了。”傅恆目光憂鬱,透了一口氣,“這種摺子是不能耽誤的。皇上正在生氣,一件是張廷玉親自進宮謝罪;一件為修圓明園,御使糾劾太監卜孝婪索賄賂,戶部堂官——監修西海子飛放泊的那個桂清,合夥刁難來辦,私抬木價;還有方才下雹子,傳欽天監,欽天監正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傳順天府尹,叫檢視有沒有傷毀人畜房屋的,也沒有影兒。一院子漆黑!……皇上惱得紅頭漲臉,親詔立拿桂清,就地杖殺卜孝。我進去時,正往外抬卜孝屍身,太監宮女都嚇得臉如死灰,偏偏我這時進去報喪……”
他不勝苦澀地咽口唾液,聲氣中帶著顫音,說道:“我自幼跟主子,見過他多少次光火發怒,卻從沒看到他這樣的面色神情。臉色暗得發綠,瞳仁裡閃著螢光,釘子似的站在地下,一聲不言語,一動也不動……”
“他的眼神教我覺得是自己犯了彌天大罪,老天!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搖手顫……”傅恆將兩隻手矇住了自己的雙眼,淚水已從指縫裡淌了出來,頭也不抬繼續說道:“我怕他氣暈昏過去,爬跪幾步抱住他的雙膝,哭著說‘主子主子,您別……別這樣兒……奴才們有罪任罰任殺,您可是萬金之體……訥親不是人,鎖拿進京明正典刑,奴才忝在軍機料理軍務,不能為君分憂,也是罪大難赦……但金川之敗,早在聖鑑燭照之中,且三路大軍,僅損一路,並未傷了元氣……,您別生氣了……奴才去,去金川,給主子把臉爭回來……’他聽著,眼中的淚走珠兒似的滾落下來……”傅恆彷彿不勝其寒,渾身痙攣著縮成一團,再也禁不住,竟自失聲慟哭。
三個人都驚愣了。他們和傅恆位分上雖有高下尊卑之分,平素私地交往過從卻持的朋友之禮。傅恆才調高雅、徇徇儒家之風,舉止向來都是從容不迫,論文論武脫帽興談,一副天璜貴胄氣派,幾時見過他如此失態形影兒?方才在祿慶樓燈紅酒綠、呼盧喝雉拆爛汙,一下子到這場景氛圍裡,也都有點惚惚如對夢寐的心景。
外邊的雨聲在沉寂中漸漸大起來,被哨風斜侵了,襲在瓦片上、打在馬棚上、擊在窗根上,房簷瓦槽也決流如瀉,這裡沙沙,那裡呼鳴、彼處簌簌、此處嘩嘩,遠聲近音亂成一片。大約驛站院牆老牆土泥皮剝脫,砸在泥水裡“啪”地一聲悶響,傳進屋裡,幾個人心裡都是一悸。
九 說鹽政錢度驚池魚 思軍務阿桂履薄冰
許久,紀昀才從驚怔中驚醒過來。到處鬧災,官員婪索,吏治上貪案迭出,宮鬧中皇后欠安,嬪妃爭寵,又連著病死兩個固倫公主。乾隆本就窩著一肚皮的無名。金川之役原也想不過是“潰敗”,現在竟是個全軍覆沒的光景,乾隆大發雷霆是毫不奇怪的。他立刻想到,今晚在祿慶樓與宴的,就有順天府的同知